
【丁香•祝福丁香】姥姥与噩梦(散文)
姥姥是属鸡的,要是活到现在,应该是87岁了。可姥姥没能活到87岁,她已于十几年前离我而去,归于正月,去时无片言。
姥姥去世那年73岁,都说73和84是老年人的坎,姥姥没能迈过这个坎,是她自己不想迈过。
那些年,我常常想起姥姥,而那些年,姥姥却常常是我的噩梦。
姥姥的姥姥家是地主,姥姥的爸爸是入赘进的家门。姥姥七岁时,她的妈妈,我的太姥姥就去世了,姥姥的父亲被扫地出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命如草芥,一个女孩儿,自然也不被重视,姥姥也跟她父亲一样,被赶出家门。被赶出家门后,姥姥就被寄养在一个一个的婶婶家。过了不久,姥姥的父亲另娶,一家人去了江南,并没带上姥姥,姥姥便形同孤儿了。
姥姥在婶婶们的家里,一直待到出嫁。姥姥结婚时,她的父亲有没有回来,我无从知晓,姥姥没说过,我也没机会问。只知道,对于姥姥的婚事,婶婶们是费了心思的。婶婶们给了姥姥难得的一份疼爱,为她选了好丈夫,跟姥姥很般配。姥姥也很漂亮的,瓜子脸,高鼻梁,大眼睛,双眼皮,标准的美人相。
我猜,被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姥姥必定是极满意的,是满意到梦里都能笑出声的那种满意。丈夫仪表堂堂,又能吃苦耐劳,姥姥干净利落,也懂勤俭持家。天赐的姻缘,总算是弥补了姥姥多年的孤苦,多好。
上天总是对苦命的孩子更残忍,结婚不到两年,没等留下一男半女,姥姥的丈夫就猝然离世。这些都是我听母亲说的,姥姥在世时,从未跟我说过这些。或许年代久远,她已淡然,或许是创口太深,她不想提。一个年轻女人,骤然失了丈夫,娘家又无人可依,日子该有多难?姥姥是怎么熬过那段灰暗时光的,我猜不出。
后来,姥姥就嫁给了我姥爷。姥爷是她的小叔子,她丈夫的亲弟弟。姥爷就像他哥哥的反面,懒惰、邋遢、不务正业。母亲曾说,她十三岁就在生产队里当半拉子,她跟姥爷两个人出工,也赚不上一个成年劳动力的工分,因为姥爷总是旷工。姥姥也说,她曾生过一对双胞胎。时值腊月,姥爷总是出门去玩,连炕都不给她烧,一对双胞胎就冻死在炕上。姥姥跟我说起这些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那时候孩子命贱,没人重视,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打击,姥姥已经麻木了?我宁愿相信是前者,那样的话,姥姥就一直是鲜活着的。
幼时丧母,青年丧夫,老年又因青光眼导致失明。姥姥的一生坎坎坷坷、苦难重重。值得欣慰的是,姥姥老年失明后,姥爷倒像换了个人,开始无微不至地照顾姥姥。姥姥爱吃鱼,每次炖了鱼,姥爷都是一口不动,让姥姥上顿吃完下顿吃,直到只剩点鱼汤鱼刺,姥爷才肯动筷子。
姥姥和姥爷长达五六十年的婚姻,不能用简单的幸福或不幸来评价。七十年前农村里的婚姻,果腹是主题,无暇思量婚姻里爱情的成分。但我觉得,姥姥对她的婚姻应该是不够满意的。姥姥有过短暂的美满婚姻,她难免会拿来比较,所以,她对姥爷应该是有些嫌弃的。我小时候,总能听见姥姥责骂姥爷,姥爷都不出声。姥爷不出声,不是他宽容,是他不敢出声,偶尔他小声嘀咕,被姥姥听见,便会招来更严重的责骂。他们磕磕绊绊一辈子,老了,力不从心了,彼此间倒生出了依赖。这依赖是几十年共同生活里慢慢积攒的恩和情。姥姥的婚姻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估计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姥姥的脾气很坏。或许是早早失了母爱,使得姥姥不够宽容,不会表达爱;或许是姥爷的不务正业,把姥姥逼成了强悍的样子。我爱姥姥,更怕姥姥。每次去姥姥家都是一路欢呼,到了她家门口,又有点不敢开门。小孩子依赖长辈,不过图一口吃的和一点关爱。姥姥当然爱我,但姥姥不温柔,我印象最深的,都是姥姥严厉的样子。我很小的时候去她家,她会拿纸帮我擦鼻涕,一边擦一边数落我:“这么大孩子了,还带着一桶大鼻涕,多磕碜。”鼻子常常被姥姥擦得很疼,我也不敢出声。我知道,每次姥姥数落完,都会给我拿出些好吃的,无一例外。我一边看着姥姥的脸色一边吃,虽心里发怯,也没少往姥姥家跑。
那年,我十几岁的样子,姥姥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一个周末,我去帮她包韭菜馅饺子,切完韭菜后,我突然从里面发现一小段树叶的叶柄。姥姥说一定是有树叶在里面,让我在切好的韭菜里翻找,找了好几遍也没找到,姥姥就开始数落我做事不认真,一直数落到饺子吃完。
后来,姥姥老了,不再强硬,跟我们说话时,会隐约地透出几分讨好的意味。开始讨好,就是衰老的最佳例证。这种讨好却让人心底生出丝丝痛楚,你爱的人正在慢慢远离,你却抓她不住,这就是人世间最大的无奈吧。我不再怕姥姥,但儿时的惧怕已化为一种情绪,一个符号,积压心底。
那年正月,我买了好吃的去看姥姥,本想再买些蛋糕一同拿去的,当时带的东西太多,就没买。心想,等下次回去再带吧。没想到,“下次”便成了我永远的遗憾。回到家没几天,姥姥便吞了一瓶安眠药,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是特意选在正月离开的,儿孙们都见过了,好吃的也都吃过了。等我赶回去,已经封棺了,我没能见到姥姥最后一面。姐姐说,她们赶到的时候,姥姥已无知觉,但听到她们的哭喊声时,姥姥失了眼球的、干瘪沉陷的眼眶里,流出了一行泪。这一行泪,是不舍还是不甘,姥姥已说不出。我猜,都有吧。
因为没能见姥姥最后一面,没能让姥姥尝到我给她买的蛋糕,我很是自责。那几年,总是梦到姥姥。那时正年轻,压力颇大,来自外界的、家人的、自己的。那些浓浓的,萦绕心头、化解不开的压力和无法排解自责,在心底纠缠、撕咬,于搁浅的睡眠里,经过脑细胞无意识的重组,进入狰狞的梦境。梦里,姥姥总是想抓我,我可以跑,可以跃,可以飞,却无论如何都躲不掉,总是被姥姥找到,然后在一身冷汗中醒来。
魇比梦还可怕,有时,梦里知道姥姥已经去世了,却还忍不住走近姥姥,因为那是我姥姥啊。等姥姥抓我时,我拼尽全力也呼喊不出,动弹不得。每次醒来都体若筛糠,精疲力竭。妈妈说:“去给你姥姥烧点纸吧,你姥姥可能是想跟你要点钱。”我知道,不是姥姥,是我的心魔作怪。纵是她有灵魂,也舍不得如此吓自己的外孙女啊。
后来,烦恼渐渐消了,心也渐渐宽了,便不再做噩梦。平常的梦境里,也极少出现姥姥的身影。再想姥姥,也就只能给她烧点纸钱了。烧纸钱的人,不一定都相信魂的存在。只是,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一个人离开了,就灵肉俱灭,你的那些个念想,无处可说,无处可寄,除了在心里喊上几声,除了烧一堆纸钱,又能做什么呢?
今夜,写到了姥姥,几度哽咽。姥姥就这么离开了,无声无息,无痕无迹,无处可寻,无人可问。姥姥,如今,我再无心结,再无噩魇,纵是梦里,也无法与你相见了。
姥姥,你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