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子让我准备挨斗的话刚出口，我妈我爹我两个姐就回来了。这时，我才在他们的脚步声中发觉黄昏了，太阳都早不见了，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都等着看我的笑话。我爹黑着脸，不言不语，一副管你娘儿母子的样子，但好像还有那么点儿要做下手，帮我妈忙的味道。我两个姐似笑非笑，都是一副等着看我妈收拾我的怪模样。我妈一进屋就说个不停：“你咋把猪儿抱回来了？咋只抱回一只小郎儿巴儿，不抱一只壮点儿的、肯长点儿的回来！”但到最后我妈都没有打我，没有骂我，没有说不准我第二天早上不准吃饭。
　　 我庆幸小神子终于放了我一马。我稍稍松了点儿气，心中的石头也微微往下落了落。我妈闹了一阵，就从我手里抱走了郎儿巴儿，抱到了猪圈那里，找了些干谷草铺了厚厚的一层，就把郎儿巴儿放在了谷草上。然后，我妈就把我家的一个坛盖，放在了郎儿巴儿的面前，给郎儿巴儿当碗吃饭。自我妈从我手中抱走郎儿巴儿，我就一下站起来，甩着麻木的双手，拖着僵硬的双脚，一瘸一拐地跑跳着，跟在我妈的屁股后头。我妈做完这一切，就叹气自责，说：“唉，都怪我，我咋就硬要你爹你两个姐都跟着我去办事了呢？可不去又不行啊。幺儿，那事重要得很，反正你长大了就会明白，都是为你好才去的啊！”我妈停了一下，接着又说：“唉，这郎儿巴儿太小了，给喂得活啊！实在不行，就像抱幺儿一样，抱出去分给哪家算了。”
　　 “还不是为我好才去的？我妈不是老说我就是她喂的一只小猪猪啊！郎儿巴儿就是幺儿，小猪猪就是郎儿巴儿。抱给哪家？抱郎儿巴儿，抱幺儿！小神子真不饶我嘞！”听着我妈的话，我如五雷轰顶，我呆了，我的思维傻了，如一团理不开的乱麻，重重叠叠起来，但却如川谷之于江海一样，轰轰轰，只奔向一个主题；我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猪圈里的一片黑暗中，我妈出去了，我都没有心情跟着。“还跟呢？我虽是小老憨，但又不是大憨包，我都要成了我幺叔家的幺儿，不知哪天就要给他人当儿子了，我还有心情跟着我妈？”我更加害怕起来，在心中大喊：“分和抱、抱和分，不都一个意思啊！不都是抱去给人当抱养儿子啊！咳！小猪猪就是郎儿巴儿，我就是我妈的小猪猪！郎儿巴儿不是幺儿，还能是谁？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事情再明白不过了！”
　　 我于是更加、更加地害怕起来，我掰着手指数了又数，我的害怕来自三个方面。一怕郎儿巴儿被送人，成为抱养儿子，因为郎儿巴儿一被我这个幺儿抱回来，就改变了我作为幺儿的历史，而郎儿巴儿就成了我家的幺儿，按常规要抱人都是抱幺儿的。二怕我这个幺儿真的被抱给别人当儿子，因为郎儿巴儿毕竟是猪，不是人，所以郎儿巴儿虽来了我家，但还是不能改变我是我家幺儿这个铁定事实的；况且我爹我妈是有大儿子的，只不过我大哥自从讨了我嫂回来，就分家单独过了日子，但大哥还不是他们的大儿子？我还不是他们的小儿子？还不是幺儿？三怕我和郎儿巴儿都被送人，都成为抱养儿子。而更为可怕的是，不管哪一怕，都是我和我同命运相连的、我的好亲生兄弟郎儿巴儿，今后都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咳！谁都不想离开自己的爹妈，离开自己的家。我在心里大声地喊：“小神子，我求你了，你快离开我啊，有你跟着我，我就倒了八辈子霉。”但小神子知道我看见得它，就是抓不到它，所以小神子就不离开我，反而让我在心里念叨出了，连我也不知道的、带有奴隶反抗奴隶主的话来。咳！我幺叔家的幺儿，就因为是幺儿是郎儿巴儿，就被抱给了我们队对门子三队的高家当抱养儿子。我曾听我幺婶说：“大儿子要留来使嘴，抱幺儿划算，不仅省了洗屎片尿片，还少了一张连嘴也不能使的嘴吃干饭。”所以我老怀疑“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句话是错误的，是哄人的鬼话。所以在我看来，幺儿就等于一窝猪儿里的郎儿巴儿；而一窝猪儿里的头子，就等于大哥，等于爹妈的大儿子。所以郎儿巴儿是不遭人待见的，幺儿是不被人疼爱的。所以要抱儿子出去就要抱幺儿出去，要拉猪儿回来就不拉郎儿巴儿回来，即使拉了郎儿巴儿回来，也要送人分给哪家喂养的。
　　 我的小脑袋使劲儿地回想着与抱养儿子相关的事情。我隐隐约约的记得，好像就是三年前我得贫血病和急性肝炎的那一年，我妈就不止一次地说：“这娃儿淘得很，又病又不听话，不如抱了吧。抱了还能省去一张吃干饭的嘴。”紧接着，我就看见我幺叔家的幺儿被抱了，我就再也不敢哭，不敢闹，不敢喊肚子饿了。我也怕我被我妈给抱了。现在这种预感更加地强烈起来，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啊！妈吃了晌午饭，丢下碗，就第一个不声不响地出了门，爹吃了饭，也是丢下碗，就后脚跟前脚，跟着妈出了门，两个姐也是吃完饭，就不啃一声地出了门；也许他们四个大人，都是去看要抱我去的那家的家庭情况吧；啥子也许，就是去看那家的家庭情况。我早上还看见我妈把我穿的另一套衣服装在了一只小提篓里，又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张报纸，圆圆的把衣服盖上。我曾问我妈：“你把我的小衣服，装在提篓里做啥？”我妈伸出粗糙的两只手，就捧着了我瘦弱的小脸说：“以后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抱人，到时就拎着小提篓把你的衣服拎去。”
　　 想到这里，我使劲儿撇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我摸黑到了床上，连衣服裤子也不脱，就拉过铺盖蒙头盖着，但我早开始了悄悄地流泪，泪水都打湿了我那谷草装的小枕头，但我刚做了错事，我不敢哭出声来。我一夜都闭着眼睛流泪，担心我这个幺儿和郎儿巴儿都要被送人，都要成为抱养儿子。我一夜都没有入睡，只一阵接着一阵的流泪，我哭着，今后我和郎儿巴儿就要天各一方，我就再也看不见我可怜的郎儿巴儿兄弟了。
　　 第二天早上，小鹊刚叫，天还是黑乎乎的，没有窗户的屋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这个时候，往天我都还在呼呼大睡，直等太阳照着了屁股，都还在睡梦中，要么和李小猪甩牯子架，要么上山摘野果吃，要么下河摸鱼，要么到处逮蜞蜞儿斗架。可是，我今天忧心忡忡，担心害怕，我一听见我妈起床的声音，就悄悄伸出两只小手，使劲儿在我的小脸上干搓过去，干搓过来，我要把我脸上的泪痕搓得干干净净；我一听到我妈到了灶房去煮饭的脚步声，我就停止了搓脸，而一辘轱从床上翻起来，下床、穿衣，接着就是一阵小跑，就蹿到了灶房里，抖抖索索地站在我妈的身前，佝偻着头。
　　 我妈吃惊地说：“儿子，你起这样早干啥？妈没还把饭煮熟，你真是饿死鬼投胎的啊。”我使劲儿地鼓着气，终于，颤颤惊惊的声音终于从我的小嘴里，断断续续地滚了出来，我问：“妈，你……真要……把我……抱人……啊？”我妈更加吃惊地问道：“哪个嚼舌根子说的？”我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我说：“妈，我会更加听话的。”这时小神子暂时离我而去，这让我终于弄清楚了，我妈不把我抱人。我浑身一阵轻松，但还没有全部轻松，但我还担心郎儿巴儿被分人被抱走，但好在有我在，有我在，我就有办法保护郎儿巴儿。我决定用“当我妈的乖乖幺儿”这种办法来保护我的郎儿巴儿兄弟。于是我就坐到灶门前，帮我妈直往灶窝里添柴草，添着添着，我就扯了一个接一个的呵欠，于是我就靠在灶窝门口睡着了。
　　 我们那里有个习惯，就是把饭菜扽在有水的热锅里，使饭菜保持温度，叫腾。等我一觉醒来，灶房里早射进了斑斑驳驳的阳光，爹和两个姐早走了，我妈都把板锄抬在了肩膀上，我妈说了声“饭在锅里腾着”，就走了。我腾地一下站起来，从铁锅里端出饭，赶紧吃了，两下将碗洗了，就一溜烟跑到猪圈。我看见郎儿巴儿站在那里，郎儿巴儿侧边的坛盖里盛着的猪食，还是满满的。我猜郎儿巴儿一定还在想猪妈妈，就没有吃几口饭；再说那猪食也难吃得很，郎儿巴儿还这样小，郎儿巴儿哪吃得下。郎儿巴儿见我进去，就咕咕咕地叫着苦啊苦啊，就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就伸出双手把郎儿巴儿抱了起来，像昨天抱着回来一样抱在怀里。
　　 我知道猪儿尿尿在肚子中间的是公的，尿尿在屁股那里的是母的；我知道公就是男，就是儿子，母就是女，就是姑娘。我抱着郎儿巴儿，这时才发现郎儿巴儿肚子上也有一尿尿的地方，我知道郎儿巴儿是个儿子，和我一样也是个幺儿，我就特别的高兴，为昨天虽昏了头，但却早把郎儿巴儿当作了我的兄弟而自豪，自豪我的先见之明。我对着太空和太阳说：“天意啊！命定如此啊！”我将郎儿巴儿搂了搂，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接着就把抬着的头低下来，深情地看着郎儿巴儿说：“郎儿巴儿，我的好兄弟，我一定让我家的大猪当你的妈妈，当哥的一定拉着猪妈妈，带着你去收了谷子的稻田放，让你去摸些好吃的谷子，把肚儿撑得饱饱的。让你也不被抱人，不会当抱养儿子。”
　　 放猪我可是老手了，我都已经有三年放猪的历史了。谁都知道牛是集体的，只有生产队才有，要靠得住的放，我们靠不住的，就只好放下羡慕，但不甘心，就退一步海阔天空，放自家的猪。去年前年这个时候，我早天天拉了我家的猪儿到田里放了。我不但猪放得好，我每年去放猪，只开始的第一次从家里用绳子将猪拉着去，到下午我就不要绳子了，我就能把猪吆喝回来了。从第二天开始，只要我一声口哨，无论去还是回，猪儿都会乖乖地跑在我的前面，让我骄傲极了。不仅如此，我还会故意地大声念叨：“老师教我人之初，我教老师爬母猪。”我坏着呢。可今年我家这大猪脾气大得很，死不听话、老不听话，弄得我妈都没法了，才用一根大麻绳拴住它的猪脖子，再拴在楼桴上，才乖了一点点儿。所以，我妈怕出事，今年就没敢让我去放；不但不敢，而且还反复叮嘱过我：“我家猪不乖，不要拉去放，你拉不回来咋办？”我妈每天都要吩咐一遍，同时加上我今年爱上了逮蜞蜞儿打架，所以我还巴不得不去放猪嘞。
　　 可眼下谁叫我把郎儿巴儿抱回来呢？谁让我对郎儿巴儿生出了兄弟般的感情来呢？所以，为了我的郎儿巴儿我的兄弟，为了让它不被抱人不当抱养儿子，我要豁出来去了！我就不相信凭我这样的放猪本事，我把我家的大猪拉不到田里去放。但我不想让人看见我有了可爱可怜的郎儿巴儿兄弟，我不想让我的朋友和我分享我与我兄弟的天生感情。于是我放下郎儿巴儿，道声：“哥哥去去就来带你和你的妈妈去吃好吃的。”我一溜烟就跑了出来，经过仔细观察。其实，哪需要仔细观察，我的那些朋友都比我大，这时还正在大队小学里读书嘞，我的朋友要放学回来后，才能放猪的。我经过仔细观察选准了小坝塘那块田，田又大又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只猪，没有一只鸡。
　　 于是我又一溜烟跑回家，就把拴在楼桴上我家那大猪的绳绳解了，就把大猪哄了出来，就让郎儿巴儿把大猪认作妈妈，让郎儿巴儿跟在大猪的后面，而我就将绳子扛在我的肩上，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大汗都扳出来了，才将大猪拖到了小坝塘的大田里。郎儿巴儿不愧是我的好兄弟，郎儿巴儿非常听话；郎儿巴儿真是把大猪当了妈妈，郎儿巴儿跟在后面，从没掉过一步路。但到了田里，郎儿巴儿却不摸谷子吃，只咕咕地叫。我想郎儿巴儿太小，不会摸谷子。我就捡了谷子，放在郎儿巴儿嘴边的地上，也不吃；我把谷子捡到手里捧着伸到郎儿巴儿小嘴边，还是不吃。我深情地问：“郎儿巴儿，你说你到底要咋样才吃嘛？”
　　 可正在这个时候，我家那猪就发了疯，到处的乱跑，比天生来就惊惊张张的獐子还有甚。咳，要是把大猪追不回来，我咋面对我妈，我咋向我妈交待。咳，要是追不回来，我妈还不吃了我的肉？我只好拼了命去追，我终于拉住了绳绳，但大猪如着了魔，就不听我的，接着就把我拉了个四仰八翘，但大猪似乎还不解气，还拼了命的，把我欻欻欻的，背朝地脸朝天的，拖了一丘又一丘田；最后，我看准了前面有一田埂，我呼地一下在田里打了个旋儿，就旋了过来，同时就把双脚紧紧地蹬在田埂上。我咬着牙，我都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了，我都不松一下手，我拼了老命地蹬在田埂上，直把我的双手勒出血来，才最终制服住这疯了的野马，将我家的大猪拉站了。我忍着钻心的疼痛站起来，并用出了浑身解数，又是吹口哨，又是啰啰的唱猪歌，同时把绳子重新扛在肩膀上，才把大猪拖了回去，把大猪依旧拴在了楼桴上。然后，又气都不喘一口，就又跑回小坝塘。咳，郎儿巴儿真是我的好兄弟嘞。郎儿巴儿乖乖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猪头朝着我家的地方，高高地仰着！郎儿巴儿一看见我回来，就呼呼呼地，跑到我的脚边，咕咕咕地叫着哥哥，我的好哥哥。我弯下腰，就伸双手把郎儿巴儿抱起来，抱在怀里抱回了家。
　　 我把郎儿巴儿放在院子里。我实在太累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粗气。郎儿巴儿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走过来就伸出粉红的小舌头儿舔我的小手，舔得怪痒痒的，但痒得真舒服。咳，郎儿巴儿不吃食，我急啊！郎儿巴儿是我拉回来的，郎儿巴儿是我的兄弟，我把我家的大猪给郎儿巴儿当妈妈，拉了大猪让郎儿巴儿跟着去放，就是要尽我的一切努力让郎儿巴儿不成为抱养儿子的第一次大战，却就这样大败了。我家的大猪自私得很，它不但不给郎儿巴儿当妈妈，而且还差点跑掉，而让我的第一招就输得如此狼狈和惨烈，而让我的小脑瓜里闪出了一句话来：“唉，我自从抱起了郎儿巴儿，就碰着了小神子，自搬石头自砸脚，而让小神子附体不离我而去，就害得我这个放猪的老手，连个猪儿也放不好了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