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正愣神，东东急了，父子俩赶紧走到暗处解决内急。就这功夫，两人身上飘满了雪花。一元忍不住嘀咕：“这雪真大，屋背上都落出了声音。”东东笑道：“照这样落下去，屋都要压垮，怎么回去哦？”一元嘿嘿一笑，没有作声。
　　 此时，只听礼堂里的乐器“咚咚咚”一直响，陡然音变，接连几声咚咚锵，紧接便传出了女声悲腔，一元父子俩赶紧往回钻。等他们回去坐定，许绵绵和她母亲正看得津津有味，民民早睡着了，一元急忙将孩子接了过去替换。也不知道是谁烧红薯，不断飘来一丝丝香。东东的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咕”响，他眯着眼睛向爸爸一瞟。一元笑道：“饿了？急到看戏没吃饱？”东东嘿嘿一笑，继续看戏。
　　 实际上，这部戏在各个地方已经演了好几场。每次有戏，一元不管路程有多远，自己有多累，宁愿饭都不吃，也要赶去看，十足的戏迷。许绵绵陪着丈夫也看了几次，可是，她带着孩子，就比一元看的少得多。再说，她没有上过学，对戏的内容似懂非懂。而一元是石匠，虽然个子小，貌不惊人，但是，经常和户主、帮工打交道，练得伶牙俐齿。他还有点文化，喜欢讲古，像《三国》《水浒》《西游记》《红楼梦》，等等，讲得头头是道，大家都喜欢听他云里雾里吹。
　　 一元的岳母玲月却不喜欢他，嫌弃他太穷，根本就不同意一元和许绵绵的婚事。也是，一元刚出生，他母亲就因为他难产而亡。一元的父亲和老婆的感情很好，就因为一元的原因，心里对一元不咸不淡，经常长吁短叹，对家庭无心经营，本来不好的家境就更加凄惨。谁会愿意将女儿嫁给这样的家庭？一元父子俩对未来都很绝望。谁知天意弄人，许绵绵偏偏喜欢听一元吹牛，一来二去，两人有了感情，棒打不散。结果，许绵绵珠胎暗结，玲月没有办法，两个家庭才草草办了一场十分简单的婚宴。可是，许绵绵的两个孩子都降生了，玲月一提起女婿，心里就来气，偶尔还恨得咬牙切齿，恨一元害了女儿一辈子。一元想搞好与岳母之间的关系，却油盐不进。不过，玲月和一元一样，也是个戏迷，尽管常常看得一头雾水，一双眼睛却离不开戏。
　　 此时，许绵绵冲一元使眼色，一元心领神会，和绵绵换了座位，玲月看了一眼女儿，没有反对。一元尴尬地呆坐了半晌，开始对岳母讲解起戏来，玲月听着听着入了道，渐渐很受用。
　　 戏台上，唱悲腔的小姐林香莲刚刚挥袖踉跄着从舞台一侧离去，一位状元挥鞭打马入场。只见这位状元头戴大红双翼簪花状元帽，身着大红鹤绣状元服，足蹬轻便快鞋，手挥黄须马鞭，边走边唱，身后跟着一队侍从，中有天子剑。唱词的意思是我李文龙衣锦返乡，回首往事，苦读寒窗，一朝金榜题名成了状元郎，终不负衣食父母，感恩皇恩浩荡。李状元正唱着，林香莲甩袖从幕后侧出场，拦路喊冤。李状元下马一看，竟然是救命恩人……
　　 台上演戏，台下一元在向岳母一一解说。他对这部戏烂熟于胸。
　　 这部戏叫《林香莲告状》，大意是林小姐的嫂子红杏出墙，与人私通时，恰被林老爷撞见，林老爷被歹徒刺死，林老夫人被吓死。而歹徒逃跑时不慎绊倒油灯引起了一场大火，庄子被烧。嫂子为推卸责任，伙同丈夫买通官府将林香莲的弟弟林紫玉投入大牢，又将香莲赶出家门，从而霸占了整个庄园财产。
　　 话说另一头。李文龙当年赶考时，途中生病，被香莲救起，遂有百年盟约。今香莲含冤，告状无门，幸苍天有眼遇到成了状元的意中人，不禁悲喜交集，双双相拥而泣。当状元郎得知详情后，不禁怒火万丈……
　　 一元他们这次晚场，第一场没有看到，但是，一元凭着超人的记忆和利索的嘴皮子，将阳戏的内容说得清清楚楚，不少对这部戏一知半解的旁人也竖起了耳朵听一元解说。
　　 戏台上，林香莲悲悲切切唱罢，状元郎陡然一声暴喝：“左右！”
　　 “有！”
　　 “升堂——”
　　 侍卫、衙役两边各一字排开，站定。
　　 状元郎将惊堂木猛一拍，厉声喝道：“唐捕头！”
　　 “在！”
　　 “速速擂鼓传于知县上堂！”
　　 咚咚咚，一通鼓响。
　　 于知县早得通知，正准备出门恭迎钦差大驾，却听到衙门鼓响，不禁疑惑，差人来报，钦差已经驾到。于知县大惊失色，匆忙上堂，一看衙门里的阵势，吓得两腿发软，赶紧上前参拜。
　　 状元郎冷冷一笑，将状纸扔下，盘问：“有人告你草菅人命，收受贿赂，徇私枉法，败坏朝纲，你可知罪？”
　　 于知县强作镇定，回复：“本官两袖清风，一向爱民如子，上对得起皇恩，下对得起黎明百姓，中间对得起天地良心，定是有人血口喷人，栽赃陷害，望大人明察！”
　　 状元郎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带人证！”
　　 林香莲款款上堂，好一顿控诉，只怼得于知县面如土色。衙役又把香莲的哥哥、嫂子、姘头，以及师爷带到当堂对质，于知县自知纸包不住火，大难临头，急忙跪地告饶。状元郎遂褫夺其官帽官服，将一干人打入大牢，听候发落，并将林紫玉放出和姐姐团聚。至此，状元郎回朝复命。皇上龙颜大悦，御赐林香莲公主名号，即日与李状元完婚，以喜庆圆场。谢幕。
　　 玲月看到这里，心满意足，眉开眼笑，转身瞅见一元还抱着孩子，不禁佯装对女儿斥道：“一元抱孩子这么久了，你也不替一下？”许绵绵喜上眉梢，要接孩子，一元没给，说：“妈，没事。绵绵，你扶着妈，人多别被挤倒了。等他们走完了，咱们再走。”一大家子人就坐在原地等候其他观众散场。
　　
　　 六
　　 乡亲们不是扯着嗓子呼儿喊女，就是烧篙把，点枞光，像在菜市场一样，只听声音嘈嘈杂杂，渐渐远去。满山遍野白皑皑一片的山谷里，到处晃动着人影和火光。
　　 许绵绵扛着椅子，举着篙把，和母亲走在最前面，一元抱着孩子殿后。荷香提着火盆和爸爸走在一起，不时帮忙照看着小弟弟。
　　 白花花的雪花像鹅毛一般纷纷扬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随着一家子人地走动，“咕咕吱吱”的声音不时把风撞了几个趔趄，在翠谷中四散开来，是那么悦耳。
　　 沿着蜿蜒的山路，大家匆匆地走着，半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家，白毛狗早摇着尾巴围着众人撒欢儿。
　　 一元将孩子递给了许绵绵后，走到火坑边拿起火钳往灰里几扒拉，柴棒棒头上的火露出了红通通的笑脸。
　　 一元烧起了火，加了好几根干劈瓜柴。很快，火苗蹿得老高，照得整间屋子既亮堂，又暖融融的。灶上鼎罐里的水翻腾着。一家人围着火取暖，也有人去洗漱。一元却走到屋门边穿了一双高筒靴，默默地出了门。许绵绵正和母亲絮叨，没有在意。
　　 孩子们都睡了，玲月和女儿说着说着，话题就移到了她妹妹婉婷身上。原来，婉婷嫁给了一个大款。两口子的感情不稳定，在一次争吵中引发车祸，双双身亡，却留下了一岁多的民民。
　　 许绵绵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安慰母亲，说：“您想哭，就哭吧，这里没有外人。”玲月哽咽道：“你爸爸也走了，还哭啥啊，我的眼泪早干了！”说着，她抹了抹眼眶子。
　　 屋子里很静，柴火不时爆裂出“啪啪”响，鼎罐里的水都快烧干了，许绵绵添了几瓢冷水。
　　 房顶上一直传着沙沙声，许绵绵见一元还没有归屋，不禁担忧起来。玲月向掩着的门边瞅了瞅，说：“出去看看吧。”许绵绵就把摇篮里的民民送到里屋的床上，见民民仍然酣睡着，便扣上门，和母亲来到屋东头的走廊里。许绵绵喊了几声，只听一元在堰塘边答应。许绵绵恍然大悟，对母亲说：“一定是给您捞鱼去了。堰塘里有一条最大的鲤鱼，一元早就想捞回来炕上，以后给您送去。雪下得这么大，再不捞，就捞不出来达。只怕他冷得有个样子达，我去看看，您在这里呆着。”许绵绵说着，就蹭蹭蹭一路小跑，玲月自然跟着。她边走边感叹道：“哎，这孩子！”
　　 等两人赶到堰塘边一看，只见一元在雪花中正舞着鸡罩东一下西一下捕鱼。而她们不知道的是，一元穿的高筒靴根本没有起作用，早灌满了冰水，冻得一元直磕牙。玲月看着这一幕，热泪盈眶，肠子都悔青了。自从许绵绵成家以后，玲月很少来，只有女儿坐月子的时候帮帮忙。当然，两家相隔得太远，也是一个原因，一个来回就会把玲月累得够呛。而许绵绵心怀愧疚，怕母亲唠叨，事情又多，久而久之，走动就少了。玲月今见女婿如此拼命，就算铁石心肠，也被软化了。
　　 绵绵和母亲等了半晌，突然传来了一元兴奋地喊：“唉，逮到达，逮到达！”母子俩依偎着，冲一元那边凝望，玲月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这温馨的一幕，许绵绵盼了十多年，如今盼到了。她感慨着，低头看了看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母亲，头上青丝渐白的母亲似乎变矮了，也脆弱了。许绵绵仿佛看见了自己以前在高大的母亲身边撒欢的模样，那时候的母亲是多么青春……
　　 子夜时分，屋外狂风大作，山顶茂林像魔鬼一般嘶叫。一元一家人却睡得十分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