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年轻的寡妇(小说)
一、寡妇吴巧珍
村里的人们都知道,老李是被他的妻子吴巧珍给活活整死的。老李是这个村子里远近闻名的好人,说他好并没有反衬其他村民的自私或不厚道,其实整个村子里的人们都挺纯朴和善的,只是老李的善心有点超出了普通百姓的道德标准,使别人觉得他就是当代的“活雷锋”,是个特别好的同志。老李的职业是大货车司机,收入不算高也不算低,但是他经常会从自己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给村里做好事,每当村里需要修路、造桥、扩建寺庙、改造部分危房时,他总是二话不说地第一个捐款。村里人喜欢立功德碑,你如果现在去那些功德碑里仔细看看,准能找到老李的名字刻在碑上。老李的父亲走得早,他很小就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在那些年也处过几个对象,不过那些男人都不喜欢老李这个孩子,老李也不喜欢他们来当自己的继父,所以一来二去地就把母亲再婚的事情耽搁下了。母亲为了孩子不受别的男人的歧视与虐待,坚持不再婚,就这样母子俩人清净寡淡地熬到了现在。老李小时候不懂事,等他成年了明白事理之后,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母亲,是他的“自私”和“不懂事”害苦了母亲。现在母亲已经老了,不会再去想着找个人家了,人生中最应该出彩的岁月都被她熬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倒是老李,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应该给自己考虑将来了。村里很多女孩子都选择外出打工,留下来的本分的姑娘也没有看得上老李的??尽管他是个实在的男人,没有不良嗜好,靠着自己开车的收入还存了不少钱,不过这些并不能让村子里的姑娘动心。母亲托媒婆给他物色了几个对象,她们不是嫌老李家条件不好就是嫌他长得有点寒酸,还有几个说他不会讲话,缺乏生活情趣??这点明眼人能听得出来弦外之音。眼看着过了三十岁了还没有任何进展,不仅母亲急死了,连老李自己也开始忧心忡忡,毕竟时间不等人,在婚配方面年纪越大只会越没有优势。母亲只得再去找媒婆,给她送去鸡蛋糕绿豆糕孝敬她老人家,看得出她就差给媒婆磕头拜谢了。媒婆是位五十多的阿婆,有多年的牵线搭桥经验,深谙相亲市场的套路。她了解老李的为人和他家的情况,于是在考虑了一个晚上后直白地告诉他母亲,以他家的经济条件,找个本地的姑娘很难,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去外面试试。老李和他母亲都没有听懂“到外面试试”这五字是什么意思,便让她讲得通俗点。媒婆大言不惭地说:“其实你们应该知道的,去外面找就是去外省外地的相亲市场找媳妇呗,如果要我再讲得清楚明白点,就是带上钱去那边买个媳妇。”母亲脸色大变,不是她没有听说过本村或周边村落有娶不起媳妇的大龄男人去云南、贵州那边买老婆的事儿,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她家,落到她儿子的身上。她有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告诉媒婆,其实他儿子还是不错的,虽然工作平凡家境不好,可他是个有上进心的人,而且村里的人们经常夸他心地善良。媒婆呵呵笑道:“李师母,我难道不知道你家儿子的人品吗?可恋爱处对象和心地善良、心眼实诚没多大关系。说说咱们身边最简单的例子,张棍子,你心里清楚吧?一个实足的游手好闲的痞子,三天两天在村里惹是生非,在外面赌博欠下一屁股债,同学之间借了好多钱都没有还清。你说这孩子咱村里有谁喜欢他?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在县城里找到个对象,对方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幼儿园老师呢,已经有好几次带回家来玩过了,你说这事情怎么解释?所以我说凡事都不可与别人去比较,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特长,人比人是要气死人的。”
母亲的心煎熬了很久,看得出当事人老李的心思比她娘更重。一个礼拜后,母子俩找到媒婆,告诉她同意去外地买媳妇,就是需要她帮忙在当地找个靠谱点的中介,不要到时人没见着钱却被对方骗光。这位慈祥的阿婆通过她之前合作过的中介把老李送到了云南的某个小山村,那里毗邻越南,中介说有很多的女孩子想嫁到浙江来,不过老李无法确认她的话是真是假。就在那边的相亲集市上,老李第一次见到了尚未发育成熟的吴巧珍。她瘦瘦高高的个儿,一口淡黄色的牙齿,像抽烟多年的烟民;脑后扎着长长的马尾辫,一直拖到了屁股上端。原本中介还打算带老李多转转再挑挑,可是当老李一眼看到吴巧珍那细长的辫子后,马上就认定这个姑娘了。按照风俗,老李必须交给姑娘的父母一笔彩礼钱,在当地的民政局办一张结婚证,在她们村子里举办一场结婚喜宴,然后过几天才能在中介的陪同下把姑娘领回自己老家。按照风俗,领了结婚证后就是合法的夫妻了,女孩子再不能和父母住在一起,必须和她结婚证上的男人睡到一起才合情合理,否认会让村里人笑话的。当年吴巧珍才二十岁,比她的所谓的丈夫小十二岁,在价值观上存在一定的差距。加上两人从初次见面到领证结婚还不足三天,真正面对面地交流还不超过十句话,很多时候都是中介和她的爹妈在聊,说一些条条框框像背书一样的内容,老李听了没记住几句。在举办喜宴之后吴巧珍觉得需要在老家待三天时间再跟他回浙江,趁这段时间再看看老家的山山水水,看看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从此就很难有相聚的机会了。他们在离家不远的宾馆租了一间房,这些都是中介替他们安排的。当天晚上老李就想和她圆房,可是吴巧珍没有答应,她有些害怕,因为她还是个姑娘,加上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还不熟悉,连自我介绍都没有说过,因此对这件事的抵触是在所难免的。老李拗不过她,只得顺其自然。面对眼前这位娇嫩的妻子的拒绝,他慢慢地回忆起了自己的第一次。老李的初夜是献给按摩院里的一位妓女的,其实在此之前他也想好好地交个女朋友,不用轰轰烈烈,不用海誓山盟,就是平常的牵着手约会看电影的那种,那已然让他非常满足。可是事与愿违,倘若生活中事事都能那么顺利,那生活也就不能称其为生活了。老李的青春就是在大货车的驾驶室里匆匆地度过,那些年里遇见的姑娘,没有一个愿意为他停留下脚步的。直到二十八岁那年,老李在跑长途的过程中结识了一位工友,对方小他四岁,长得比他还寒酸。可那位小司机老是在老李面前吹牛说自己搞了多少多少女人,这令老李很不服气。想想就凭他这模样身材,能交到一个女朋友已经阿弥陀佛了,何以能有几十个女孩排队等着喜欢他,而且居然都能走到最后一步。老李很纳闷,他想亲自向这位“小师兄”讨教点追女人的经验,也好给自己开开荤。于是在某个晚上,他跑完长途返乡后给“小师兄”挂了个电话,要请他去大排档喝酒。在喝酒期间,老李说起了自己的疑惑,没想到那小司机听完哈哈大笑,“你以为我真有能力泡到那么多女孩子,你的脑筋到现在都还没开窍啊?”老李很生气:“难道你这小子一直在我们面前吹牛?”对方说,吹牛也不算吹牛,他确实搞了十几个女人,只是那些女的也不是他女朋友,她们都是些一次性的女人。老李更加困惑了,这世界上有一次性的打包盒,有一次性的手套,可他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一次性的女人。小司机喝着啤酒,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他说,这一次性的女人满大街都是,只要你善于观察,善于发现,她们就在我们身边呐。经过小司机的点拨,开了半辈子货车的老李终于知道了他所讲的“一次性女人”就是按摩院里的小姐。面对这样的诱惑,老李也开始蠢蠢欲动了。他想,自己压抑了那么多年的痛苦和委屈,也该找个时间发泄一次了。于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撑着长柄雨伞的老李第一次走进了一家弄堂深处的按摩院,一位好像刚发育不久的女子走出来把他硬拽了进去。老李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如果对方对他不冷不热,他还真的不好意思走进去呢。女子把他带进了位于二楼的小隔间,她主动宽衣解带,当她整个身体压在老李身上时,老李猛然间有了一种感动。是的,正是这位陌生的初次见面还不足十分钟的女子,正是这位不知其姓名甚至说话还不超过五句话的女子,让他做了一回真正的男人。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爱慕过的、追求过的、为此痛哭流涕过的女孩都不是个东西,说得更难听点,简直是混蛋一个。她们花了他多少钱多少心思多少情绪,有哪个为了他老李而献身过?而这位不知姓名的女孩子,尽管她的职业卑贱得连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她却愿意为了这区区一百五十块钱而向老李献身。在老李看来,她就是个伟大的女性,比谁都伟大,都更值得让他怀念??除了母亲以外。老李偶尔还记得他曾问起女孩是哪里人,多大岁数了。他记得女孩告诉他,自己是云南人,今年才十八岁。这么看来,现在眼前的这位娇嫩的妻子比起当年那个小姐来,也只是成熟了没多少。接下去的两天,老李白天陪着吴巧珍在集市上瞎逛,晚上回到宾馆后就独自另外开了一间房。他想,既然妻子没做好准备,就多给她一些自由的空间吧,等带回老家后再说,万事急不来。
关于老李花了十二万块钱娶到个云南老婆的事儿,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有不少朴实的村民替他担心,因为在老李之前村里也曾有娶不到老婆的大龄青年到云南贵州买媳妇的情况发生,后来那些嫁到本村的外地媳妇有很多已经跑掉了,有的生完孩子就跑,有的还没生孩子就跑,使那些大龄青年落得个人财两空的境地。老李知道村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不是说吴巧珍就一定是那种无情无义的类型,但是心里拉紧一根弦防着她点倒是必要的。此外,他也想真心地对巧珍好点,但凡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他和母亲不把媳妇当外人看待,时间久了她的心肯定也会慢慢地感化的。再说,也有不少嫁过来就一直没有逃跑的外地媳妇嘛,干嘛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母亲告诉他,应该尽快和媳妇生个孩子,也许有了自己的骨肉,女人的心就定了。
然而不顺心的事情还是一件接着一件地到来。自从吴巧珍嫁到村里直到现在,差不多四年光阴过去了,可是她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按理说她在老李家并没有干过什么重的活儿,早年她在云南老家还跟着爹去田地里务农,可是到了浙江之后,她的手根本就没有碰过锄头或斧子。老李的母亲好不容易才得到个儿媳,把她像佛祖一般供在家里,哪里还敢让她下地干活呢?倒是吴巧珍自己闲不住,想去县城打工,一来能够增长见识,二来可以多交几个当地的朋友,免得闲在家里孤单。她在手机店里卖过手机,在超市做过收银,觉得没趣,干了两个多月就辞职了。后来在家闲了半年光景,之后通过村里某个阿姨的介绍,去了纺织厂当车工。当初老李甚是反对这份工作,怕她累坏身体;没想到巧珍在那里却干了好几年,直到现在老李出事了她才无奈地辞职。或许是因为阿姨的推荐,她在厂里有了属于自己的人脉圈,加上对工作的好奇与热爱,所以坚持了那么久。然而不管怎么说,纺织厂的工作至少不会影响她的正常怀孕,她和老李结婚四年至今未怀上孩子的事情不能武断地牵涉到工作的上面来。老李自己也清楚,不管他怎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握方向盘,关于他的家事还是在村里的百姓之间传来传去,即便他假装听不见还是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村里关于他和巧珍的猜测主要集中在三点:第一,吴巧珍在云南老家的时候就可能已经是双破鞋了,被很多男人用过了导致她怀孕流产,所以她至今无法受孕;第二,也许问题出在老李身上,是他老李自己身体有问题,不行了;第三,一个更大胆的猜测,也许他们夫妻俩根本没在一张床上睡过,根本就没办过那事。否则,村民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第四种原因来解释吴巧珍结婚四年至今仍未怀上孩子这一荒唐事件。流言蜚语传到老李的耳朵里,他心里很失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给村里做了半辈子的好事,在村民眼中的形象几乎有口皆碑,他的大名还刻在村里的功德碑上,怎么会由于自己的老婆没怀上孩子就让他的形象坠入万丈深渊呢?人性啊人性,您怎么会如此险恶如此污秽不堪,真让我从心里有点小瞧您了。不就是我的老婆没怀上孩子吗,不就是我没有堂堂正正地当上爸爸吗,怎么啦,难道我老李就是个不肖子孙,就是个千古罪人吗?
村民们对李家屋檐底下那点破事不怎么清楚,人们看到的只是夫妇俩站在一块时也没什么亲密的举动,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一条河??对了,用个成语形容就是相敬如宾,就是那种文雅的感觉。老李母亲也不清楚他们两人精神交流得有多少,关于没怀上孩子的事儿她只知道有次老李带着媳妇去大医院做了个检查,回来之后好像一脸沮丧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此远离了他。她只顺口问起一句关于检查的结果,儿子没有回答,儿媳妇笑着说没问题,一切正常。此后三个人就对这件事形成了一种默契,一律缄口不言。没有孩子的维系,母亲担心这个外地媳妇迟早会远走高飞的,然而结果却出乎她的判断。吴巧珍不但没有逃跑的打算,反而更强烈地表现出想在这里落地生根的愿望。因为听她在纺织厂上班的小姐妹说,她在那里工作得很愉快,好像有次还跟这位小姐妹谈起保险的事。村里人谁也想不到,吴巧珍居然会给常年开大货车的老李买一份平安保险。为了买这份保险,她结识了在保险公司上班的业务员潘卫东,向他了解了相关的保险理赔常识,然后两人还互相留了电话。吴巧珍最后投保了一份一万元的人身意外险,和潘卫东签订了保险合同。她回家后和老李母亲说起这事儿,母亲很不理解,她觉得那些卖保险的人都是骗子,自己儿媳妇肯定被那些人设下的圈套给骗了,要她回去把保险给退了。吴巧珍说,妈,你的思想真是太落伍了,买保险是给自己身边的亲人买一份平安,怎么会骗钱呢?再说了,这买保险都是双方自愿的事情,而且还签过合同,有法律效应,怎么可能说取消就取消呢?吴巧珍把这合同给老李看了,老李半是高兴半是担心,高兴的是自己的老婆终于懂得体贴人了,担心的是这份普通的保险也许要花费她好几个月的存款,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是保险既然已经买了,老李也就不再去纠结什么了,他不指望这份保险有生效的一天,他只将这当成是吴巧珍送给他的礼物就行。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四个月,直到老李出事的那天,吴巧珍才有点后悔自己买保险时的冲动。老李是在横贯下李庄的一段公路上出车祸的,当时为了避让一辆横穿公路的小汽车,他驾驶的货车向左撞上了一辆大型槽罐车,致使两车的车头严重变形,槽罐车里装的硝酸沿着金属缺口泄漏。老李死在他的驾驶室里,当消防队员赶到时,发现他的胸口已经被方向盘挤压得陷进去一个凹口。自从老李去世的噩耗传到村里后,最难受的可能就是吴巧珍了。她除了要面对丈夫去世的悲痛外,还要面对来自亲属和邻居的议论纷纷。由于几个月前购买保险的事情,吴巧珍把自己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接下来的每天她都要面对婆婆、村长、村委会主任和村里几个爱管闲事的老妇人的盘问。她已经无心上班了,这种犹如革命年代大轰炸式的审讯几乎让她心力憔悴。因为那些人审讯她的根本理由是,这份人身意外险的投保受益者就是她,吴巧珍。刚买了保险四个月左右丈夫就出事身亡了,且不说吴巧珍是否在事发现场,就是这样的巧合也难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更有好事者还说自己曾在县城里看见吴巧珍和某个陌生的男子约会,如果传闻属实,那么吴巧珍购买保险的动机是否可以这样推测,她在这之前就已经喜欢上别的男人,老李仅是为她谋得财富的工具,她假借给老李投保之后又想办法害死他,那么这笔几十万的保费就能给她未来的幸福生活铺平道路了。然而,这样的推断也存在明显的破绽,毕竟老李是死在出车途中的意外事故里的,他死的时候媳妇根本不在身边。从刑侦的角度来讲,“嫌疑人”不具备作案时间和作案地点,那么这种不负责任的推测岂不是空穴来风吗?为了尽快找到吴巧珍的“犯罪证据”,以避免这条漏网之鱼从眼皮底下溜走,村民们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人负责在纺织厂和老李家中盯紧吴巧珍,免得她趁机逃跑;另一路人赶紧去县派出所报案,现在就出发,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