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中国故事】梦里花开(征文·小说)
那天,她还在仰天山曲折陡峭的山路上爬行,头顶忽然响起一声惊雷,她惊恐地抬头,只见黑云翻滚,眨眼的功夫就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黑网。远处,树叶像是从天而降的一群黄蜂,密密匝匝,在狂风中上下翻飞,紧跟着瓢泼似的雨水倾斜而下。她脸上聚集了无数条密集的水流,哗哗流淌。乌黑的长辫子被风吹散,衣服紧贴着身体。她害怕极了,不时踩到动物的尸体,不时被山路两旁的蒺藜划伤,生命中她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就像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她放弃了前行,趴在地上不想再动了。
就在这时她瞥见了山谷崖壁上的一棵百合,在风雨飘摇中,依旧傲然挺胸,抖擞掉身上的雨水,继续以顽强的姿势搏击风雨,它不但没有折身,反而颜色更加靓丽鲜艳了。
她就这样看着,看着看着就重新有了力量,她想起了父亲的话,也许自己应该成为那朵百合,她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泪水,向着前方大步迈开。
雨后的山间,空气清新,太阳又露出了笑脸,苍翠欲滴的植物更加活泼开朗了。湘云感叹,天地万物,所有感动的时刻都不是凭空而来,只有经过苦难的洗礼,才能真正体验它的滋味。
她告别了大小姐的身份,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大胡子面前的时候,立刻有了新的归属感。虽然它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但她相信这个大家庭与她再也不会分开了。
四
奶奶,这次多亏有您,要不然后果真是难以预料,这点钱微不足道,在这里已经打扰您太久了,日后我定当回来重谢!他把一沓钞票放在秦奶奶手中,打断了秦奶奶的思绪。
秦奶奶意犹未尽,还没有完全从记忆中走出来。她求解似地望着他,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把车开到这里?
奶奶,我叫秦书平,来到这个小镇第一天遇就到故友,一起喝酒聊天,喝着喝着就把持不住了,结果在开车回去的路上发现前面路口停着几辆警车,这不,一着急就拐进了您的院子。秦书平说完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一阵,下意识地避开秦奶奶直视的目光,环视屋里唯一能看到的东西——斑驳陆离的墙面。
秦书平发现这个低矮的老屋里虽然四壁空空,却有一股直抵脏腑的暖意。他猜想老人如果不是一个画家,也应该是一个极富有艺术天性的人。墙上的每一幅画都是那样传神逼真,随便一幅画面都会联想出一个生动温暖的故事,在故事里去猜测和联想故事的起因和结局。
画的意境也颇丰,表达出现代人隐藏于心底的渴望。其中一幅是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的场景,屋顶上方有绚烂的烟花在绽放,屋内一家三代同堂围在一张桌子上举杯庆祝,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无比灿烂的笑容。
另一幅是在一个春日的小院里,一对慈详的老人,承欢膝下,闲怡弄孙,孩子们快乐地追逐蝴蝶和蜻蜓,浓浓的春日情趣跃然纸上。
他仔细看着画面里的老人,怔住了,再回头看一眼秦奶奶,像,太像了,他悄悄皱起了眉头。更让他疑惑的是,这些画只有画,不见一个文字,连起码的名称都没有标注。
这时候,电话又响了,他向秦奶奶告别,秦奶奶跟出去送他,一个劲嘱咐,以后可不能这么喝酒了,看看多伤身体。他连连应允,说记住了。
秦书平开着车,一路上都在想这个老人咋就这么眼熟呢,特别是临走时的叮嘱,用的是只有亲人之间才有的那种语气,甚至包含着恳求的成分。
画里的那位老人,也似曾见过。他搜肠刮肚地想这个人,越想越觉得她离自己很近。
他把车靠边停下,快速翻找出一张照片,这张全家福中间是他的爷爷奶奶,他们的身边依次站着三个年轻的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久久注视着这个女孩,难道是她,是爷爷日思夜想的妹妹,是自己的姑奶奶?爷爷说过,姑奶奶手里也有这样一张照片。
秦书平第二次现身果园是带着工作任务来的,他见到秦奶奶的时候,才后悔他不该这么直接地闯进来,他应该带点礼品过来,过来的目的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秦奶奶望一眼他身边的那些人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什么话都没说,把上次秦书平给她的钱塞回他手里,秦书平急忙往回推,他知道秦奶奶误会了这些钱的用意,有些窘迫,刚要解释,却见秦奶奶拿起笤帚开始扫地,他们面面相觑,知趣地离开了。
这次他没有自己开车,来的时候坐在车里一路上都在认真地听秘书小张汇报这个钉子户的情况,到了才知道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已初步了解到秦湘云大部分的田地在她年迈体弱失去劳动能力之后就基本荒芜了,只有屋子前面的二亩果树还能勉强维持她的生计。
这个村子所处的位置很闭塞,是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一到下雨天就成了猪圈,想回家的回不了,想出门的出不去。年轻人想着法去外边安了家,剩下的大部分的都是一些老人。
后来村西村北修了两条公路,秦奶奶的果园就处于离两条公路的交汇点不足100米。这里变得四通八达,可以随便去你想去的地方。慢慢地,城市开始向这边延神扩展,农村的土地上建起了工厂,一根根的大烟筒冒出了长长的黑烟。周边的村子也相继拆迁,村民都住上了高高的楼房。
秦湘云所处的村子叫长寨村,她的果园位于村外西北角,这里原是一片荒地,年轻的时候她靠力气种上了果树,还有成片的庄稼,曾是轰动一时的劳动模范和致富带头人。
现在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拆迁的农户。村里镇上多次派人前来劝说调解,她都闭口不言。无奈之下,村里只好用下作的方法,趁她外出,搬空了她屋里的所有东西,半夜找人吓唬,放出风说实在不行就强拆,然后再给她安排住的地方。她好像早已预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居然心平气和地对那些人说,同志啊,我让你们费心了,你们选个好日子把我抬出去吧!
秦书平听到这里,火冒三丈,手拍得啪啪响,怒指小张,胡闹,怎么用这样的方法对付一个老人,这不是人为地制造敌我矛盾吗?我们不能把枪指向我们的群众,她不是我们的敌人,要用我们的诚意去说服她,问问她内心真实的需求是什么?
小张两手一摊,表现得很无奈,这个女人倔得很,油盐不进,各种赔偿方案她连看也不看一眼。逼急了她就拿出一张地契,指着潍县解放后第一任县长的盖章,说,这田地是我的私有财产,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还不想离开这里,等我死了你们再随便处置,我活着你们就别费力气了,除非你们把他给我找来,是他给我的,也只有他才有权利收回。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第一任县长活到现在也都一百多岁了,我们去哪里找,恐怕连骨灰都没有了。
秦书平的神经嗖的一下拉紧了。他深吸一口气,潍县第一任县长是他的曾爷爷秦思源,而他现在又回到当年曾爷爷的位置。
他听爷爷说,当年湘云逃走以后,陈家才知中了秦思源的连环套,叫苦不迭,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哪能咽下这口气,率领家丁气势汹汹地把陈家一顿烂砸,秦思源哈哈大笑,报应,报应啊!
当天晚上,秦思源就把全家老小遣送到一个无人知晓的乡村,自己则投身革命,秦家从此在乌龙镇销声匿迹。
秦思源并没有放弃寻找女儿,他多方打听,通过大胡子得知她已经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共产党员,欣慰之余越发地开始想念女儿。但因各方面原因多次与女儿擦肩而过,到死都没能见上一面。临死之前他把那张全家福交给长子秦向东,让他一定要找到妹妹,让她回家,一定要回到家里来,给自己上一炷香。
五
秦书平很想让爷爷回国一趟,告诉他他已经找到秦家失散多年的亲人,也借此让爷爷劝说一下秦奶奶,让她尽快在拆迁合同上签字,她的小屋大限已到,再不搬出,恐怕就会危及生命。转念又想到爷爷秦向东年事已高,不能舟车劳顿,尤其去年摔了一跤,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秦书平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中,长寨村的拆迁任务必须尽快完成,不能因为这一户而耽搁龙丰镇的整体发展。另一方面他虽然没有最后确定秦奶奶就是自己的亲姑奶奶,但秦奶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让秦奶奶出事。
秦书平反复斟酌秘书的话,推敲秦奶奶的真实意图。秦书平认为秦奶奶不是一个崇尚荣华富贵的人,更不会胆小怕事。她没有子女,自己一把年纪了,究竟为何执意要做这个钉子户呢?
地契,秦思源,全家福,这些东西走马灯似的在秦书平脑子里转来转去,深吸一口气,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决定只身前往,试探一下他的猜测。
秦奶奶在果园西侧的路牙石上摆放了一小堆苹果,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张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半天过去了,她像一片古老的风景一样只是被人看一眼,感叹一下,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来,直到日落西山连一个苹果都没卖出去。
奶奶,你不是在卖苹果,你是在等人吧!秦书平弯腰蹲下抓起一个苹果就往嘴里塞。
秦奶奶看着他吃,等他吃完,又递上一个,一连吃了三个,秦书平拍拍肚子,我只吃三个,一个都不能多,一个也不能少。
秦书平偷偷观察秦奶奶脸上的表情变化,他记得爷爷说过,曾爷爷最喜欢看湘云吃苹果的样子,湘云调皮地眨一下眼睛,说,爹,我能吃三个,你信不信?
不信,曾爷爷故意逗她。
湘云咔哧咔哧地啃,囫囵吞咽,刚咽下最后一口就捂着肚子急匆匆奔向厕所,蹲大半个小时才晃晃悠悠出来,曾爷爷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秦奶奶递给秦书平一个马扎,说,你吃了我的苹果,就是和我有缘,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多年前,有这样一个父亲,他非常爱他的女儿,却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让她迅速成长成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
潍县战役打响前夕,这个女儿去了一个叫长寨村的地方,用父亲给她的钱开了一个杂货铺,为了掩人耳目,她做了村里德旺夫妻的干女儿。她每天搜集敌人的各种情报,她会武功,悄悄干掉许多汉奸伪军。
杂货铺门前始终挂着一只鹦鹉,每天傍晚都会有一个乞丐前来围着鸟笼转几圈,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情报。这个女儿不识字,为了传递信息,她学会了画画,庆幸的是她画的意思总能被人正确解读。冥冥中,她觉得和这个人有了无形的默契,这让她想起她小时候的胡乱涂鸦却总被父亲欣赏赞美的情景,她第一次幸福地感觉到父亲仍然和她在一起。
她偷偷潜回老家,却发现秦家大院早已更名易主,她站在门前踟蹰很久,物是人非,只有几片落叶飘飘悠悠落在肩头,她忧伤地离开了。
解放后,她多方打听,终于探寻到一点线索,遗憾的是,在解放前他们全家就已定居海外,父亲从此就像断线的风筝,音讯全无。
1951年夏天,她和那个乞丐结为夫妻,新婚之夜却接到上级命令立即前往朝鲜战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同年年底她收到政府对她的奖励——一张地契。送地契的工作人员给她读了上面的内容,大致是,长寨村西北角五亩荒地和五亩良田归秦湘云所有,可转让,可继承,属于个人私有财产。
她不识字,看不懂里面的内容,但她却认出了印戳上的三个字——秦思源。她这才知道秦思源已成为潍县解放后的第一任县长。她拿着这张地契哭了很久,最后把她装进了父亲给她的那个紫檀木匣。
后来她被人举报成了杀人犯,游街示众,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不怕,昂首挺胸面对所有向她吐唾沫的人。
但她怕连累父亲,在审问过程中,一直咬牙承认她是杨德旺的女儿。她在监狱呆了三年,组织终于给她沉冤昭雪,不但把田地还给了她,还在那里给她盖起了三间房子,她一住就是几十年。
这几十年里,她不敢走远,她怕父亲会来找她,她怕辜负父亲的一番苦心。父亲也喜欢吃苹果,她就要种苹果,她要等来父亲,看她吃苹果。
无需再确定什么,秦思源在当时是一县之长,他的死家喻户晓,姑奶奶又何尝不知道呢,而且她也比谁都清楚,害死父亲的间接凶手就是陈家。
姑奶奶在等什么呢?他再次陷入了困惑中。这时候秦奶奶站起身把他引到他曾睡过的土炕前,掀起被子,露出一个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匣,说,把它带走,让它认祖归宗。
秦书平一阵眩晕过后流下了两行热泪。
一回到家,秦书平马上打开木匣,首先看到了那张传说中的地契——山东省土地房产所有证,与那张全家福赫然躺在一起,里面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有一行歪曲的小字——这是我最后交的党费。
照片和地契均已泛黄,沐浴着岁月无尽的沧桑。更令他震惊的是里面的一幅画,画面很美,绿草茵茵,溪水潺潺,花儿是明艳的,太阳是新的,天空是洗过的,一排排整齐的建筑别具一格。没有大烟筒冒出来的黑烟,没有尘土飞扬,没有漫天雾霾,只有快乐奔跑的孩子和步履健硕的老人。画的末端有两行笨拙的小字:清风穿耳际,几许土泥香。
三天后,秦奶奶将她94岁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间老屋里。她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乱,一身干净的青布斜襟得体大方,安详地去了她自己编织的梦里,梦里花开,她看到了一个纯净的世界。
秦书平和秦家老小一起把秦奶奶安葬在长寨村最高的坡地上。秦书平长跪坟前,姑奶奶,你放心,你描绘的蓝图我帮你实现,有你看着我,我会建成你梦里的家园。
秦奶奶笑了了,她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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