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趁也流下了眼泪。他将田海莲揽在怀里，颤声说道，好好好，你个小冤家，你让我想死了，你不知道我是过来人吗？不知道我对跟你做那个事有多想？小莲你得理解我。我对你，千真万确是真心，一片真心啊。田海莲流着泪说，你是真心我知道，不过你这片真心，有一半搁在王兰粉身上，你说老实话，是不是这样？周满趁说，我这不是正在想辙吗？说心里话，我不是舍不下那窝猪，是我如今当主任了，树大招风，我不想弄出啥事端，女子你懂吗？
　　 田海莲哀怜道，照你这意思，永远让事情这样干翘着？
　　 周满趁有些尴尬地说，当然、当然不能这样干翘着，我给咱再想想办法。
　　 田海莲说，不如干脆让我去招工。招了工，看不见你了，眼窝也就清静了，心里也就不难受了。你让我招了工，我答应你把那事干了，你再在宣传队另给你找人。
　　 周满趁说，招工招工，你心里就想着个招工？我看你就是想撇下我走人，以为我不知道你小莲的心？
　　 田海莲不吱声了。
　　 周满趁说，再说了，招工就那么几个名额，你家里先后占了两个，即便再有名额，你是你能走吗？即便我答应，众人也不会答应，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田海莲依然不说话。
　　 周满趁说，有周满趁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你还嫌不满足？
　　 田海莲眼泪花花的，将舌头送给了周满趁。
　　 周满趁嘴里甜丝丝的，下决心离婚了。
　　
　　 五
　　 可那个王兰粉，一向不声不响、规规矩矩的，真还找不出个啥茬子来。
　　 这一年，周满趁家所在生产队要种瓜，从外地请来个务瓜匠。瓜匠来了后，得找个安身的地方。周满趁主动问生产队长，瓜匠住的地方安顿好没有？生产队长愁肠道，还没呢，找来找去，还真找不下个合适地方？周满趁说，实在找不下，就住我家吧。生产队长说，这怎么能成？周满趁说，有啥不能成？人家瓜匠出门在外为咱务瓜，把人家招呼好是咱的本分，咱自个挤一下没有啥，让他搬来就是了。
　　 周满趁家只有两处住人的地方，做饭的屋子由王兰粉和三个崽娃住，另一个屋由周满趁和瓜匠住。瓜匠搬来前，王兰粉对周满趁说，你常开会不在家，崽娃们还小，让瓜匠住进来不合适。周满趁黑着脸说道，该有啥不合适？怕人家糟践了你？就你那个球眉眼，能有男人打你的主意，我要给先人烧香哩！王兰粉便不敢言声了。
　　 瓜匠住下后，一直很平静。瓜匠是个实诚人，加上王兰粉更木讷，让这两个人之间出问题，连神仙也不会相信。可让瓜匠住进来，是周满趁事先想好的，表面上他对瓜匠热情得很，整天老胡老胡地叫着，让了茶水又让烟，可到了晚上，常借故不回家里住。这样过了几十天，地里的瓜秧扯开了蔓。一天瓜匠对周满趁说，感谢周主任，这一段时日，搅扰你老啦。眼下地里瓜苗不小了，离不开人了，我得搬到地里瓜棚去住啦。
　　 第二天天刚亮，周满趁找到生产队长，说，那个老胡不是好东西，借我有时晚上不回家，和我那老婆胡整哩，你看这事情，不是羞八辈子先人是干啥？我也不想将闹的太大，立马将那个家伙赶走吧！
　　 生产队长半惊半疑地望了周满趁好半天，转身跑去将瓜匠臭训了一顿。瓜匠一听这个话，自感浑身是口也难辩解个清白，又看到周满趁在村里有权又有势，叹了口气，跺了跺脚，自认了倒霉，连两个多月工钱都没要，灰溜溜地走掉了。
　　 瓜匠老胡不清不白这一走，周满趁便挥舞起拳脚，将王兰粉痛殴了一顿，一口一个打离婚，一口一个滚滚滚。事情弄到了这步田地，王兰粉有冤无处伸，噗通跪在周满趁面前，要周满趁看在几个崽娃的份上，千万别把她赶出家门。
　　 村里人早知道周满趁和田海莲混搭在一起，心里明镜儿似的，却没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也没有谁能把这件事情说明白。
　　 没出两个月，周满趁就将王兰粉母子四个人，彻底蹬掉了。
　　 周满趁拿着离婚证给田海莲看，田海莲直夸周满趁的鬼点子多，把头大如斗的一件麻缠事，就这么轻轻松松给办了。
　　 离婚后，周满趁将原来的老院撇给王兰粉，给自己另外批了一块庄基地，挪用拆除西娘庙和小学校的砖瓦和木料，盖了五间大瓦房。
　　 入住新屋那天，周满趁扎势庆贺了一番。不光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架高音喇叭，唱秦腔戏，更是杀了两头猪，在院子里盘了个火灶，支了三口大锅，请了四个大厨，设了个客人随到随吃的流水席。许多人家都来家吃了席，都给周主任行了一份礼。
　　 这天晚上，周满趁将田海莲约来，打算两个人痛痛快快地耍一场。
　　 周满趁两只手抓着田海莲的两边肩膀，眼睛盯着田海莲的脸，笑着问道，明白吗女子？这房子专门给你盖的！咋个相？高兴不？田海莲抿着嘴不说话，望着周满趁只是笑，俄而转身从包包拿出一只小盒子，小心拆掉包装，亲手将一块上海牌手表，戴在周满趁腕子上，末了问道，咋个相，周主任？高兴不？周满趁没想到田海莲会这样，瞬间有些不可自抑，心头涌过一股热浪，就在她打算将田海莲紧紧抱住的当口，田海莲突然朝他扑过来，两条长腿一下子缠在他的腰间，两只胳膊环住周满趁脖子，两片嘴唇努在周满趁脸上，啵啵啵地吻个不停点。
　　 周满趁一边拿嘴回吻田海莲，一边忍不住泪流满面了，问道，这个手表，你啥时候买的，我咋不知道？
　　 田海莲说，早就买好了，一直没个有意义的机会送给你。又说，老公，海莲爱你。
　　 周满趁吸溜着鼻子说道，我更爱你，爱死了。接着释然道，如今好了，再没有那窝猪碍事了，再也用不着偷偷摸摸了。说话间，伸手要解田海莲的裤带。
　　 田海莲扭动着身子，咯咯地笑着，你弄得我痒痒了。又说，如今你还急啥嘛？馍馍不吃在笼笼搁着呢，迟早还不是你吃哈？
　　 周满趁说，我知道馍馍在笼笼搁着呢，可我这心里急得慌，都要憋死咧？
　　 就在这时候，田海莲却忽然说，对了，我要问你一件事，你得给我说实话。
　　 周满趁说，我啥时候没给你说实话？啥事，你说。
　　 田海莲说，听说那窝猪，问你要钱来，有没有这回事？
　　 周满趁一怔，喉咙打了个结，有、有这么……一回事，那母猪打发国俊寻我来，给我臭骂回去咧。
　　 田海莲说，给钱没？
　　 周满趁说，没。如今各家门、另家户，咋能随便给钱哈？
　　 田海莲声音变大了，你得给我说实话，不许忽悠我，到底给钱没给钱？
　　 给、给了……两、两块钱，周满趁含糊道，那窝猪连吃的一撮盐，都没有咧……
　　 我不嘛！田海莲立马周满趁身上下来，转过身子无比难过地哭起来，边哭边说，离了婚还给他们钱，分明还恋着王兰粉，到底还是想要我做小？你说呀，是不是？
　　 周满趁将田海莲揽过来，拿手给田海莲一边抹泪水，一边涎着脸说，不是，当然不是啦。又说，好好好，往后听你的，不给他们就是了，家里财政大权你来掌管，成不？
　　 田海莲嘟着醉，破涕为笑了，拿指头在周满趁额头嗔怨地一戳，依偎在周满趁怀里撒娇。
　　 周满趁抱着田海莲，说，小莲，咱们领证吧。
　　 田海莲说，这不是你才离婚没多久？我无所谓，你是大主任，你就不怕众人咬啮你？
　　 周满趁嗨了一声说，我怕个球！想那些事干嘛？只要能跟你小莲盖一个被窝，我周满趁上刀山，下火海，啥都不怕。
　　 田海莲却说，听说没有，最近风传要上划阶级成分了，我大姨家那里都搞开咧，我家是上中农，咱村有人闹腾这件事，我爹担心……
　　 周满趁打断田海莲的话，你是说民主革命补课哈？咱这里还没啥动静。给我老丈人带句话，让他老人家把心放肚里去，有他女婿主任在，给他旁人十个胆，也没哪个人敢骚情！说着将田海莲的裤扣解开了。
　　 田海莲依然咯咯地笑着，拿手捶打着周满趁，说道，亲爱的，你总知道海莲是个黄花闺女吧，我只想咱俩结婚那天，把干净的身子献给你，再等一阵子就不行吗？
　　 周满趁气急败坏道，等等等，你就知道一个等！我都等了多久了？眼看着香饽饽放在眼窝前，硬是吃不到嘴里！你小莲想坑死我是不是？
　　 田海莲撒娇道，我不嘛，我就是不想在领证前，黑打糊涂叫你乱上了。
　　 说不下田海莲的话，周满趁苦着一张脸，一只手在田海莲光滑柔软的小腹上，一下一下地扑索着，嘴里落寞地说道，你个不听话的小莲啊，怎么就这么整治人哈，怎么就这么锥人心哈，怎么就这么叫人心上心下哈……说话间，冷不防将手穿过裤腰，朝田海莲下面摸了去。田海莲一惊憟，吱哇喊叫了一声，立马拿手去拽周满趁的手，可任凭她怎么使劲，周满趁的手像长在了那里，怎么也拽不动。周满趁顾自摸揣着，田海莲流着泪，一边抠掐周满趁的腔子，一边意乱神迷地哼唧……
　　 周满趁和田海莲，决定结婚了。
　　
　　 六
　　 周桥村民主革命补课开始了。
　　 出乎周满趁意料的是，村里人的告状信，雪片一样往县里飞，状告田海莲家解放前雇佣长工和短工，对穷人欺压剥削得厉害。
　　 事情惹大了，县上派来了工作队。工作队那个樊队长，拿周满趁的话说，绝对砍头货一个，一进村就将大队革委会撇一边，认准那些告状信反映问题全属实，铁定田海莲家是个漏划的典型。结果没出一个月，田海莲家的成分，由上中农上划成了地主，田海莲的爹，被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加入了五类分子的行列。
　　 这件事让村里人特开心，却让周满趁和田海莲，为此生出了嫌隙。田海莲怨周满趁说话不算话，遇到事情耍滑头，任由工作队那个二球队长瞎胡整，根本没有站出来挡一下。周满趁怨田海莲家为人太刻薄，没有维持下乡党，犯下了众怒，众人要弄你们家，我周满趁该有啥办法？田海莲骂周满趁说大话，使小钱，是个没有用的门墩虎。周满趁怨田海莲头发长见识短，故意拖着不结婚，把个恋爱整成了搞破鞋，弄得村里人看不顺眼，才拿你田家撒气哩。
　　 田海莲虽然对周满趁有怨气，但想到自己如今也到年岁了，招工又没有了希望，就想着跟周满趁把证领了去，三天两头催促周满趁，赶紧去公社登记吧。周满趁这时候却觉得，田海莲长得心疼归心疼，可如今她成了阶级敌人的后代，怎么说一个大队革委会主任，得有起码的阶级立场吧，娶个地主崽子做老婆，丢了头上的乌纱帽，是不是有些不值当。
　　 之后两年中，两个人依旧明来暗往地黏糊着，一直没有去扯结婚证。
　　 后来，公社的名字换成了乡政府，生产大队也换成了村民自治委员会，田海莲家的成分被甄别了，重新恢复了上中农。这时候的周满趁，也从革委会主任位置上下来了，张世禄又上台当了村支书。
　　 周满趁下台后，村里发生了三件事。
　　 头一件事，是瓜匠老胡来寻公道。老胡是个老光棍，靠务瓜谋生，一年到头四处飘泊，这个人重义气，讲交情，靠手艺吃饭，从不干对不起人的事。那年被周满趁莫名其妙扣上与王兰粉乱搞男女关系的屎盆子，肚子里始终搁不下这件事，时刻想着要为自己正个名。听说周满趁下了台，专程赶到周桥村，径直找到周满趁，二话没说左右开弓，连着扇了周满趁七八个耳光，周满趁一看是老胡，自知做事理亏，自始至终没吭一声，任老胡将他破口大骂了一通。
　　 这件事惹来村里人看热闹。老胡找到当年的生产队长，伸手讨要务瓜的工钱。现任村民组长急忙掏出二百块钱，双手送到了老胡面前。老胡拿着钱看了看，哈哈一笑说，这事不怪你老弟，我来这里只是想讨个清白，给我把冤屈和臭名，洗掉就行了。这二百元我不要了，给村里娃娃们买些小吃货，权当我老胡感谢众人哩。
　　 老胡一席话，把众人逗乐了。原任村民组长说，这些钱是你的辛苦钱，你还是拿着吧。倒是你，应该去看下跟你一起受过委屈的老房东，她如今真的是凄惶哩。老胡听到这里，眼睛一热说，唉，是我连累了人家，那就把这些钱，转交给王兰粉吧。
　　 村民组长打着哈哈说，这几个钱能解决啥问题？依我看，你终年东漂西荡的，也没个着落，干脆跟她一起过算了。
　　 村民组长这样说话，众人哗哗地笑开了，都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老胡没想到村民组长说出这种话，一时觉得有些窘。村民组长说，没啥不好意思的，权当救他们母子哩。
　　 就这样，在村民组长和众人撮合下，瓜匠老胡和王兰粉过在了一搭。
　　 周满趁下台后第二件事，是村委会清算了他的经济账。周满趁共挪用集体财产和公款三千七百八十六元，周满趁给村委会写了一纸还款协议，保证五年内退赔清楚。
　　 周满趁下台后第三件事，是田海莲对周满趁打了退堂鼓。
　　 村里人议论说，到了这时候，才是周满趁和田海莲应该结婚的时候。多年来，周满趁对田海莲不薄，田海莲对周满趁也不错，要是两个人真有感情，甭说周满趁丢了个司令和主任，就是丢个县长乌纱帽，该结婚还是照结婚。
　　 周满趁眼巴巴地等着田海莲跟他去领证，田海莲也笑着对他说，现在你还急啥呀，时间全是咱俩的，我这一辈子除了你，没有男人要我咧，你这一辈子除了我，也没女人跟你咧。
　　 田海莲话虽这样说，可就是不去乡上打结婚证。两个人依旧那么不清不白地黏糊着，一过又是小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