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香息(散文)
香樟树是操场上最常见的树木,树皮有不规则的纵裂,冠幅漂亮地向上生长,淡褐色的枝干线条干净优美。叶片先端极尖,有光泽,一丛一丛,疏密有度,像纵横家手里的长柄羽扇。在初夏微微的风里,走在树下能闻到一股带着蜡味的香,香气经过阳光的筛滤在风里沉浮,叶渐渐变成暗绿,叶隙间绿白或黄色的花丝正缓缓地在风里摇曳。
到了盛夏,在香樟树下玩,也不觉得阳光燥烈。树冠革质的叶片能看到明而不刺目的阳光,香樟树形成一张张天然的遮阳伞盖,午休时跑去树下也觉得凉爽舒服。香樟树旁边是用水泥板搭制的兵乓球台,球台的中间用小木棍隔开,兵乓球台的两端,两个初中年级的男同学正展开杀伐之势,旁边有七八个围观的同学,学校的围墙背后有一条小路,小路上走过的是还未到上学年纪赶牛上山的幼童。
我不喜欢和邻居伯伯们家的孩子一起放学回家,我选了一条很少有人走的路。从学校的旧马路往下走,穿过一片竹林,可以看见林间树梢的阳光在迷离地晃漾,地上是随雨落下的枯黄慈竹叶,核桃树上有抱着坚果的小松鼠在跳跃。山路高高低低曲折迂回,从学校到家也就十五分钟,不必急着赶回家去。一路走,一路闻香,白刺花、山栀子、洋槐花、幽香里还有一些车轴草和构树的味道。山间的香变成一股流动的气息,带着一点点的甘甜,染了雨水的滋味便少了花香的浓郁,香息淡淡地在风里流淌,若有若无,香味袭来白衣飘飘,认真再去追寻却又毫无滋味可寻。
兴许是从小就有了贪香眷暖的毛病,以至于我很想用自己的方式保存自然的味道。老家多用马桑、青冈、柏香做燃料,特别是到冬天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需要用它们来熏制腊肉,这些树枝在炉灶里燃烧出的声音和木材独有的滋味儿让人魂牵。手臂粗的枝干长一米左右,用藤蔓扎得结结实实,一捆一捆,整齐地堆放在老杏树下,烧肉时抽一些放在炉灶里,用干了的松柏枝引燃,火苗上下跳动,树枝噼里啪啦爆裂出悦耳的声音,树木的味道和肉的味道融合成一种别致的炭香。
等到肉烧好后,这些未燃透的木材会被妈妈用铁钳取出,用水浇灭,制成火炭放在一个坛子里。要是不舍得浪费掉这一炉香息,那就往炉灶剩下的细炭里埋几个土豆,等到土豆被烈火逼出浓郁粘稠的香味,准备好细盐和辣椒面就可以开吃了。我一直相信,味道是刺激记忆最直接明了的方式,所以闻到味道时你会想起灶里不甘褪淡成灰的木材,炉灶里断断续续的青烟,似乎保留着它们最后一丝香息不肯离去。
我是遗忘了什么吗?还是鼻炎以后我对气味的感知越来越差了?这次回家,那些矮小的杉树已长成杉林,它们卓然而立。乡间小路被水泥拓宽,仿佛这路更宜徘徊林间一般,我瘸着右腿还是想去那条小时候走过的路看看,可惜巨洋槐已被伐倒,山栀子不见了踪影,唯独白刺花的藤依旧覆在杉树林间。钟家寨门口的平坦处种满了桂花,桂花也是革质的叶,只是闻不到花香;小炉棚下的老铁匠不再打铁,闲置的风箱上堆满了杂物,葡萄架子已经拆除,只有走到山上才能看到白花鬼针草,记得小时候采它去喂猪手上免不了沾满它的味道。
每个后背疼痛的夜晚,我站在院子里看路灯穿过杉林有些难过。长大了,存在心府的香息在光阴的风里淡淡飘远逝去,一如小时候站在山路上的孩子;我用鼻腔找寻,老杏树上的花陆续下坠,我记得它开花的味道,竹竿上晒老式床单残留有雕牌透明皂的味道。我记得夏季入夜时和姐姐说过的话,还有她衣服上舒肤佳柠檬香皂的香味。那时我们躺在月下,看着会走路的星星,听着稻田里聒噪的蛙鸣,用一截瓜杆装上几只萤火,绿色的流光散发出瓜藤的气息。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是那种让人醒目的人,疏于打理自己,我无法在人群里生动起来;但庆幸的是我在快速变化的世界里还保持着不算太坏的嗜好。小口袋里有媛媛姐给的玫瑰花苞,用开水冲泡就能闻到略微发甜的玫瑰花香,花苞吸满水分后沉入杯底,这种甜美的气味像是一种缘分,只有一人独处才可觅到。在备考的路上疲于奔命,题目和课件劫持掉我大量的时间,除此以外来自于身体的疼痛更让我苦不堪言。我收到朋友从远方寄的茶,每一个熬到眼圈发黑的夜晚就靠一壶清茶续命了,戒掉碳酸饮料和大袋的炸鸡柳,好像青春的滋味就这样被消耗殆尽,只有一杯入喉才能让自己缓过神来。
我已不像小时候一样说稚气的话,但我依旧和小时候还是一个人。因为我暂时还未找寻到一个可以让我靠岸的理由,更重要的是我还没遇到那个有香气的灵魂。自然有味道,生命有时序。变了味道的感情倒像是水塘角落里浸泡久的树叶,任旁人再怎么努力也打捞不起;越来越年长的我们羞于谈论爱情,也不去关注明星八卦,我们更专注自己的生活和学习,更不在意别人对我们的看法。任光阴的浮光磨去年少的任性和暴躁,阅历层次丰富了,自己的质地也变得有香味,与周围的事物交融成一体,渐渐地也我们变成自然的一部分。修炼一颗饱满内心的同时遇到一个细致的爱人是何其荣幸,这种感觉,好香。就像一片树叶,就像一朵花,被一个懂得的人拾起,然后拓印进彼此的生命。
香,是自然之味,息,是生命之气。每一种细微不可觉察的气味就这样被我翻折在时光里,一折就是一年,一合上已过去二十八年。我的心太小,收容不下这世间所有的香息。大连五月的飞絮沾在窗纱上,飞行在大街小巷,一场观香让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我想它们才不会留意我成熟了,还是苍老了。我笨拙地用玻璃罐子将花瓣和树叶保存起来,奈何香息并不持久,也许用不了多久的时间香味就淡了。想来觉得自己很可笑!香息,只是自然本身,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我又何必用执念去密封和保存它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