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阴鸟(小说)
有人叫乌鸦为阴鸟,譬如:大江河畔乌牛河小流域乌涂村那些有声望的人,像乌娘,像乌仁,像乌德,像乌金等,就在一些庄重的场合叫乌鸦为阴鸟。
一、乌娘
乌娘不种地,也不种田。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村人们孝敬她老人家的一点心意,村人们都以能为乌娘尽一点孝心而光荣而骄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乌娘她老人家就有三百六十天没有烧火做饭,而是带着兀鹫东家赴宴西家做客。每年大米刚出,村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她老人家,各家各户都争先恐后地把喷香的米端上一大盆给乌娘送去。兀鹫是乌娘的孙子,只有乌娘的孙子才起了一个与“乌”字无关的名字,但人们同“乌”字打惯了交道,硬是改不过口,也只得“乌鹫乌鹫”地叫。乌娘对村人们的虔诚敬重却是眼睛高抬,只顾悠然自得地抽烟;犹如她心安理得地接受村人们的孝敬一样,从不对任何人说什么感谢之类的弯酸话。
在这一大串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里,兀鹫在乌娘的呵护下,整天跟在乌娘的背后,成为乌娘的尾巴;或者整天介蹲在(或坐在)乌娘的面前,听乌娘讲了十多年的故事。起先兀鹫对这些神秘的故事很感兴趣,简直就是津津乐道半醉半醒了,但后来兀鹫听多了,就开始对这些老得不能再老的故事生出了厌恶感,随着厌恶感的产生,兀鹫便开始了用心的观察和思考,并在心中体悟乌涂村这生他养他极大又极小的世界,却总也看不透。兀鹫的父亲死得很早,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就是乌牛山脚下那座长满了毛草的简陋的坟墓;虽说是坟墓,却只是筛子大、一尺多高的这么一个长不长圆不圆的土堆堆,毛草杂生,连块墓石也没有,景象十分凄凉。父亲去世后的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大概已经夜间两三点了,村中的鸡已叫头遍,兀鹫躲在母亲温柔的怀抱里甜睡,他根本不知道当他醒来时他的母亲将不知去向。当然也包括母亲在内,都还不知道面临着她的是怎样的一种厄运。就在前天早晨,兀鹫娘还对乌娘说:“妈,我的右眼皮老是跳个不停,不知又会出啥子事呢?难道真是前世的罪孽呀?!”乌娘坐在火炉的上首,跷着二郎腿,眼睛高抬,脸上漠然无情,只管悠然自得地抽烟,面对兀鹫娘的问话,乌娘衔着烟杆,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地道:“幺姑娘!这有什么愁的呢?俗话说:‘右眼跳财,左眼跳挨。’哦!右眼皮跳个不停,这大概是个好兆头,是说,今年将是个丰收年啊!”兀鹫娘叹了一口气。然而这时,虽然已经夜深人静,但乌娘却还未入睡。乌娘独自一人坐在火炉的上首,眼睛高抬,像平常一样悠然自得地抽烟。火光照着乌娘那张平静的脸。乌娘脑海里却在琢磨着她将进行的罪恶的勾当!为了死后有一副上好的棺材,乌娘只好狠下心,将儿媳妇卖给黎马山寨王作压寨夫人。这个时候,村子里的狗一阵猛吠,似乎还夹杂着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接着,乌娘家的大黄狗也猛吠着,猛撞上了杠的大门,都不见主人出来,便急得在院子里打转转,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态。这个时候,乌娘将烟杆立在墙壁上,缓缓地颤抖着站起来。火光中,她的脸上有一丝满意而又模糊不清的笑意一闪而逝。她对着兀鹫母子躺着的那间屋子,不带任何感情地喊:“幺姑娘!幺姑娘!狗叫得让人发慌,让人害怕,怕是有贼在偷鸡吧,你和我到后院看看呀!”兀鹫娘听到狗吠早醒了,她听见乌娘喊,很快从自己房中出来,婆媳俩便跌跌撞撞向后院摸去。那只大黄狗听见主人的脚步声,停止了猛吠,摇头摆尾窜到主人跟前,边用嘴巴嗅嗅,边跟着主人朝后院门摸去。乌娘说:“看看门被拨开了没有?”婆媳俩手刚触着门,就“嘎”的一声门响,从门外窜进五个蒙面贼,将兀鹫娘反手一剪,并迅速将一块破布塞进她的嘴巴,兀鹫娘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强拉硬扯地装进了那顶早就停在村口的那棵乌饭树下的桥子里抬走了。乌娘的脸上又浮起了一丝得意地笑,仿佛看见了一副上好的棺材;她那浑浊的眼睛发出一道白光,准确地掷向门边那个沉甸甸的破口袋上;瞬间,白光恰到好处地消逝。乌娘三步并作两步,颤抖的双手快速将破口袋搂在怀中。乌娘动作洒脱,似有返老还童的兆头。乌娘的心终于落下了!乌娘伸手将后院门重重地重新关上,并上了门杠。
第二天太阳出时,乌娘的屋子里坐着许多人,他们都在慢慢地抽烟品茶,小声地摆龙门阵。乌娘坐在火堂上首那张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乌娘左手握着金黄乌黑的烟杆,右手掌舒适地放在并列的双膝上。乌娘嘴里飘出缕缕蓝烟,在空中一圈圈的成陀螺状旋转上升,最后从堂屋门口飘出,与屋外新鲜的空气融合在一起。烟锅儿里忽明忽暗的烟火像夜空中的星星——璀璨,闪烁不停。乌娘眼睛高抬,不看任何人,浑浊的眼睛入定般呆望着呆眉呆眼的小兀鹫,似乎屋子里只有乌娘一个人。巴在乌娘家堂屋门上的两张门神老爷,一面善,一面恶。乌德站在堂屋门口左侧,乌仁站堂屋门口右侧。他俩像乌娘的两张活门神。乌金眼睛微闭,像棵竹杆很威严地站在乌娘身后,似乌娘的军师,似乌娘的保镖。兀鹫气咪咪地坐在乌娘的脚前,眼睛发愣,他在想他的妈妈会在什么地方,他在诅咒他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乌娘又将左手握着的乌黑金黄的烟杆换到右手里握着,左手便安逸地放在并列的双膝上,右手又将托着的烟杆塞进不关风的豁嘴里。乌娘还是不看任何人,眼睛高抬,似乎屋子里只有她乌娘一个人。“吧嗒,吧嗒——”乌娘悠然自得地抽烟,乌娘镇定自若地抽烟。“哧——哧——”乌娘贪婪地一阵猛吸。“吭!吭!吭——”乌娘被火烧火燎的旱烟呛得一阵扯心捣肺的咳嗽。乌娘浑浊的眼睛泪水直流。乌娘干瘪的两腮一阵猛一阵地剧烈抽搐,乌娘托着烟杆的右手机械地将烟杆从干瘪的嘴里扯出,缓慢地换到左手里握着,空着的右手便舒服地放在并列的双膝上。“呸——”热闹的堂屋里发出一声宏亮的咳嗽,乌娘嘴里吐出一口惨黄惨绿的浓痰,颇似一泡新鲜的鸡屎。所有的人都像军人接到命令一样,停止了小声的龙门阵。堂屋里一片寂静。大家都迫切地渴望乌娘开口说话。站在堂屋门口的乌德乌仁迅速地交换了下眼色,又摇头晃脑地朝乌娘望了望。乌金是他俩的嘴巴,他俩想说什么就由乌金代替他俩说出来,效果显然比他俩各自说出来还要漂亮还要恰如其分。乌德乌仁刚要使眼色给像棵竹杆样站在乌娘背后的乌金。可不曾料,乌娘生平第一次没有需要他们抛砖引玉,就开了自己的金口玉牙。
“小白菜哟,叶儿黄哟,三岁两岁就离娘哟,白天吃的风和雨哟,晚上睡的光枕头哟。”乌娘放下烟杆对着兀鹫说:“看,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多可怜!”
乌仁、乌德附和着说:“兀鹫真可怜!”他俩的眼睛里突然有一丝狡猾的光悠然而过,正好和乌娘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相撞,他俩便像大姑娘的害羞样低下了头,然后,再努力找个适当的机会把头颅扭向另一边,并慢慢地抬将起来,斜视众人,众人便有一丝冷气,顿觉背脊骨痒痒。
乌娘又说:“兀鹫,你是根独苗,就跟奶奶过过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吧。”
乌仁、乌德赶紧附和着说:“应该应该!”
乌木匠最后说:“添个孩子,想必没啥问题吧。”
乌金说:“掌乌木匠的嘴!看他还多言不?兀鹫可是我们未来的村长啊!”
乌仁说:“乌木匠!睁大你的狗眼,这有你多嘴的事情么?兀鹫可是乌娘法定的接班人啊!”
乌德说:“乌木匠!你说什么,想找死了?未来的村长能称孩子吗?”
众人说:“乌木匠……”
乌娘说:“得啦!吵够没有?谁说乌木匠不能说话!太不像话了!兀鹫本来就是个孩子嘛!”
二、乌鳢
乌涂村男女老少全都聚集在村口的那棵乌饭树前——约四百平方米的空地上,形成黑压压一片人海。七八个粗壮、骠悍如公牛一般的小伙子,将反手捆绑着的乌鳢的头使劲地按着,一直按到地上,“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一下接着一下,向笼中的乌鸦磕头。乌鳢的头,由紫而红,由红而黑,最后就变成了一个血红透明的鸡蛋般大小的血疱,血疱破裂,他的额头就变成了一块烟巴巴的彩云,怎么也神气不起来,殷红的血咕咚咕咚,直往外冒,流得他满脸皆是,连地上都流成了黑浸浸的一大片。但他仍旧歇斯底里地狂吼:“老子就是要养乌鸦!什么神鸟!什么乌鸟!什么阴鸟!什么鸡巴鸟!什么乌鸦!什么的什么!在我的眼里心里都只是一只鸟而已……”
“乌鸦是阎王爷派来阳间报信的阴鸟,乌鸦是玉皇大帝派来人间查看苦难罪恶的天使,乌鸦‘哇哇哇’的啼叫,历来就是灾难深重的象征啊!乌鸦是你这作孽的逆种能逮来关在笼子里喂养的吗?乌……”
村人们愤怒了,于是对走火如魔、鬼迷心窍的乌鳢进行了无情地声讨!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争先恐后的声讨声,如雷贯耳,规模宏大,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乌娘坐在村口那棵高大挺拔的乌饭树下,佝偻的背靠着乌饭树黧黑粗糙的树杆。乌娘的左手里握着乌黑金黄的烟杆,右手舒服地放在并列的双膝上。从乌娘嘴里飘出的缕缕蓝烟,在空中一圈圈的成陀螺状旋转。烟锅儿里忽明忽暗的烟火,像天空中眨眼的星星闪烁不停。乌娘眼睛高抬,不看任何人,浑浊的眼眼入定般呆望着黑压压一大片人海,但她的眼睛里好像没有一个人,似乎这里只有她乌娘一个人。乌娘是那样的镇定自若,乌娘是那样的悠然自得啊!左青龙,右白虎。左是文官,面善,满脸堆着笑,俗称“笑面虎”;右是武官,面恶,眉毛眼眶都透着一股杀气,俗称“严肃狮”。乌仁乌德就站在乌娘的左右两边,俨然给皇帝守宫门的两位武士。乌金在乌娘的背后半蹲不站地蹁着。兀鹫坐在乌娘的脚前,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他手中的弹叉。乌娘又将左手握着的乌黑金黄的烟杆换到右手里握着,左手便安逸地放在并列的双膝上,右手又将托着的烟杆塞进不关风的豁嘴里。乌娘还是不看任何人,眼睛高抬。“吧嗒,吧嗒——”乌娘悠然自得地抽烟,乌娘镇定自若地抽烟。“哧——哧……”乌娘贪婪地一阵猛吸。“吭!吭!吭——”乌娘被火烧火燎的汗烟呛得一阵扯心捣肺的咳嗽。乌娘浑浊的眼睛泪水直流。乌娘干瘪的两腮一阵猛接一阵剧烈地抽搐。乌娘习惯地用右手取下嘴里的烟杆,再换在左手中握着,并在身旁左边的一块乌黑发亮的石头上将烟杆磕了磕,乌娘空着的右手便舒服地放在并列的双膝上,接着干咳了两声。“呸!”发出响亮的一声脆响,乌娘嘴中吐出一口黄里带绿的浓痰,颇似鸡屎。大家都像军人接到命令一样,立刻停止了人声鼎沸的声讨,那七八个精壮剽悍如公牛一般的汉子,仍旧把乌鳢的头按着,只是停止了一下又一下的响头。瞬间的沉默马上笼罩了整个乌涂村,沉默像火山爆发前一样。村人都在耐心而焦急地等待乌娘的命令,而乌德他们的目光也在费力而焦急不安地同乌娘浑浊的目光交流着。乌娘靠烟杆支撑着佝偻、颤抖、苍老的身子,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慢慢地站了起来,颤抖的身子在秋风中瑟瑟摇晃,总让人担忧她那身子骨在秋风中突然跌到在地,而呜呼矣哉命归黄泉爬不上望乡台,三天吃不着阳间饭。然而乌娘却从不曾倒下!年年如此,让颤抖佝偻的身子骨在秋风中摇晃,真像歪歪墙不倒,永立于不败之地。照这个样子下去,大家都担心乌娘将会活到一百二十岁,而令接班人兀鹫大失所望。
“乌德!乌仁!乌金!你们看着办吧?!”乌娘又一次使用了她的模糊领导艺术,一边慢吞吞地说,一边转动她那双三寸金莲,一步一晃地走啦。乌涂村未来的村长,乌娘的合法接班人,还不知道尿臭屎臭的小男子汉兀鹫,望着晃动的乌娘,怅然若失,他的美丽的眼睛泛起了一百年的孤独与寂寞。兀鹫收起手中的弹叉,并将弹叉挂在腰里的那棵乌麻绳上,站起来,倒背了双手,低着头,皱着眉,迈着踉跄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踩着他奶奶乌娘留下的脚印,像一位“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到新亭浊酒杯”的小老头儿,一步一晃地走了。
“老不死的!走着瞧!”乌德望着远去的乌娘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小声地说。他扭头朝村人们望望,他生怕村人们听见他刚才说的话,他为沉不住气而深深地在心里责备自己。
“老不死的!你的末日快到了!”乌仁望着远去的乌娘的背影,皮笑肉不笑的小声地说,他的声音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他的声音在脖子骨打转转。
“小杂种!走着瞧!你算老几!只要老不死的一旦死去,对付你就像对付一只还没有长壳的虱子,不用老子伸伸指头,只消把背靠在墙壁上,然后一使劲儿,定把你小狗日的压个稀巴烂。”乌金目不斜视,他不望任何人。他表面与世无争,似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在心里说。
乌鳢被捆在了平时乌娘乘凉休息的那棵乌饭树上,全身一丝不挂。七天后,乌鳢终被饿死在乌饭树上。接着,每天就有成群的乌鸦哇哇哇地叫着,翼间绿光闪闪,飞来啄食乌鳢的躯体。接着,狗们汪汪汪地叫着,也加入了这个吃人肉的队伍。整个村子飘荡着死人味。乌鳢阴魂不散,每到黄昏,村人们就听到他嘶哑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