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客人既善饮，又健谈。珍大大剖皮蛋时，听见隔壁的锣鼓紧打慢敲开了场，猜测“三上轿”恐怕开始了。她心神不安，手脚也重了起来，弄得到处咣咣当当响。女儿瞧在眼里，觑空进厨房悄声央告道：“妈，千万别露出不高兴的神色。这样的客人几多人家想接也接不到哩！他要陪客，我要抱娜娜，您若看戏一走，厨房里就乱套了。戏院这么近，还怕没您看的！”
　　 珍大大无可奈何叹了口气，真想一只手提着客人一片耳朵，把这两个馋嘴猫从窗口扔到大街上去。
　　 待到伺候客人出了门，那边剧院已经寂静无声，“上轿”的人儿早已“上床”呼呼大睡去了。
　　 珍大大不服气。在家乡能呼风唤雨，到柳丫头这儿就真的寸步难行？你们不买我自己买！隔了几日，约摸下午三、四点钟光景，珍大大抱着小娜娜一步步趸下六层楼，张望着朝剧院大门走来。卖票的窗口简直像老鼠洞，她兜了两圈才瞄见。票价贵得吓人，管他的！卖房子典地也买一张，今晚看哪个雷公菩萨敢拦我！
　　 戏票长长的，跟一毛钱差不多大小。正面粉红，背面雪白，烫着金钱，印着小人头，煞是漂亮。单将这戏票一看，就能猜到戏文有多精采！
　　 珍大大把戏票仔细揣进内衣口袋里，生怕折出了褶纹。她满心欢喜，举着小外孙，沿街浏览着花花绿绿的新奇物件。街心的汽车像大河里的水，怎么也流不尽。有的溜溜长，硬是一排会走路的房子；有的扁得贴着地，活像只飞逃的大甲鱼。要是侯家秀秀他们来了，准要乐得又叫又嚷。
　　 走着走着，小娜娜不耐烦，哇哇哭起来。珍大大才陡然觉得该是准备晚饭的时候了，她转身认准了方向急匆匆走着。赶了一段距离，好像不对头，忙拖住一个年轻姑娘问路。谁知她一口家乡话，那姑娘一听叽哩咕噜不好懂，腰肢一闪，走了。珍大大只得拽住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婆婆，两人又是打手势又是做表情，几乎都冒了火，珍大大才弄清剧院的方向，心慌意乱奔去。那小娜娜毫不体谅，一声接着一声啼叫，催命似的。
　　
　　 四
　　 到得剧场前，珍大大喘息着定了定神，朝自家住的那幢大楼走去。糟糕！她忘了是第几个楼梯口。她仿佛记得楼梯底下堆着很多蜂窝煤，可四个楼梯下都有煤；又好像台阶旁有一排花钵子，可四个台阶边儿都挤满了大小花钵，她茫然了。眼看到了下班时间，女儿女婿一进屋，厨房还是冷火秋烟，小娜娜又哭哑了嗓子……顶天立地的珍大大第一次感到心虚、害怕，慌乱中只得胡乱朝一个楼梯口冲上去。她汗流浃背地爬到一个自感对头的门口，掏出钥匙，却怎么也打不开。正拧得带劲，门“哗啦！”朝后一退，闪出个怒目而视的小伙子：“强盗！”珍大大吓得一个怔愣，忙不迭道歉，说摸错了门，又陪笑着打听自己女儿的房门位置。那青年更不答话，“砰”地把门一碰，震得珍大大耳朵嗡嗡响，小娜娜也拚起最后一丝力量哭了几声。
　　 珍大大四顾无路，惶然无主，差点儿也摔下来几瓣子泪花。她挣扎着又爬了两层，全是不相干的人家，柳柳那扇门不知躲到哪个爪洼国里去啦！她直爬上阳台顶儿，呆呆地坐了好半天，缓过神，跌摸下楼。
　　 珍大大夹着娜娜刚刚钻出楼梯口，便听见长长的一声“娜娜——”，女儿柳柳发疯似的扑了上来，一把将孩子抢过去。可怜三个月的小丫头哭得嗓声嘶哑，连吮奶的力气都没有了。珍大大见女儿脸上的泪珠儿扑簌簌不住地落，惭愧地低下了头。她知道女儿已经结扎了，如若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十条老命也赔不起。
　　 女婿率领一个庞大的队伍在街上寻找，两个小时后才转回来。对于岳母的失职，他没有任何表示，只伸出拇指按了按眼镜框儿，叹了一口气。可珍大大感到这比吵一顿，骂一顿更叫人难受。
　　 她终于心力交瘁地躺到那窄溜溜的床上。窗外，音乐欢快动听、钹儿脆崩崩地响着。珍大大有气无力地撑起身，“啪”地关掉窗户。
　　 室内，女儿女婿的声音一句高一句低，似乎在拌嘴。珍大大侧耳听去，依稀传来女儿的啜泣声，只是一扇门闭得严严的，不知里面风暴刮起有多高。
　　 珍大大想起那张惹祸的戏票，掏出来一瞧，四角平正，一丝儿也没折。她恨不得一把撕了它，试试又着实舍不得。音乐声被关在窗外虽说小了许多，仍是一阵紧一阵松地响着。珍大大憋不住，干脆大开两扇窗格子，坐在窗口张耳听起来。
　　 听着听着，她想起那个出钱买了的空位置。一咬牙，披衣穿鞋，攥着戏票要出门。可是她刚刚一只腿探到客厅里，女儿房里吵闹声愈加厉害了，清晰地传来一阵阵嘤嘤哭泣声。珍大大迟疑了，自己闯了大祸，反到快快活活去看戏……她想起女婿按在眼框架上的食指。
　　 嚓、嚓！那张无辜的戏票被撕成了八块。
　　 以后几天，全家人都不大讲话，空气闷闷的。这天吃过晚饭，柳柳接过孩子喂奶，顺手塞给母亲一张戏票：“妈，看您都瘦了。”
　　 珍大大鼻头一酸：“总算没白养你一场。”
　　 剧场前早已人流如潮，兴致勃勃的珍大大将庞大的身躯挤了进去。好不容易挤到门口，后面又被人抓住，她大吃一惊，莫不是遇到小偷。回头一看，两张笑脸儿：“您老有多的票吗？”
　　 珍大大心中一亮：我这拚死拚活一身臭汗，挤的啥呀？我珍大大自顾自看戏，有多少乐趣？嘿,这眼前……一个个瞪眼鼓腮的，唉，算罗！她连忙应了一声“有！”把票让了。
　　 打这天起，她再也不提看戏的话。
　　 侯家的土桥又恢复了尊严。——珍大大从城里回来啦！
　　 珍大大前脚进屋，后脚跟进了黑压压一帮子姑娘媳妇。众人争先恐后地问这问那。
　　 “大大，小柳姐的屋离剧场远不远？”
　　 “不远，紧隔壁。”
　　 “嗳哟哟！您这两个月戏是看饱罗！”
　　 “没。一场也没有。”
　　 “嘿！珍大大也学会谦虚啦！”
　　 “您是怕我们去麻烦柳柳姐？”
　　 “您是怕我们馋不过？”
　　 “这话儿，就连您自己也不信！”
　　 珍大大心里一动：这话若别人说出来，她可真不信哩！几步远的剧院，咋会一场戏都没有看？两月也有六十个夜呀！是女儿不孝顺？不，柳柳挺会体谅当娘的心；是女婿不近人情？不，人家戴个眼镜，挺知书达理；是忙得顾不上？不，单照料个小娜娜，可清闲呢！那，是为什么呢？珍大大胡涂了。
　　 “珍大大，今晚您看不看电影？就是远了点，八里路。”
　　 “啥名堂？”珍大大来了精神。
　　 “三上轿！”
　　 “看！早作准备早抢位子！”
　　 众人犹豫起来：“珍大大，您火车转汽车，几夜没挨床，不……不累吗？”
　　 “累？别别扭扭，疙疙瘩瘩才叫人累，有劲使不上，想乐乐不成才叫人累。在咱们大河长堤上，带你们热热闹闹去看电影，走上十里二十里，咱也不会累！”
　　 姑娘媳妇们拍掌欢呼起来。
　　 夜空深邃，月色朦胧。看电影大军出发了。哈，快乐的渠水，快乐的大道！快乐的树林，快乐的田野！
　　 快乐的队伍前面，走着快活非凡的珍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