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菊花婶婶(微小说)
菊花婶婶嫁到村里的时候,我才五六岁。听人们说,她皮肤特别白,又有两根拖到脚后跟的长辫子,被十里八乡的人称为“小一万”。这让一贯喜欢看新媳妇的人越发期待,她的婚礼也成了全村的盛事。
结婚那天,人们半上午就聚集在大路边上等着了。她的娘家离这里有五六十里,人们估摸着她来了就快一点了,可是谁也不想回家去。
快晌午的时候,她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来了,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穿着红棉袄。大人孩子一窝蜂地挤到跟前。我也从人缝里挤到跟前,见她笑盈盈的,脸上拍了粉,还涂了淡红的胭脂,那两根辫子扎了玫瑰红的绸子,黑亮亮地拖在身后。
“这辫子要长在我头上该有多好啊!”我心里想。刚一出神,就被挤了出去。人们一边簇拥着她往新房里去,一边议论说我的永胜叔叔真是跌了便宜了,也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也有人说,一看婶婶就有福气,结婚还坐上了自行车。大娘们大都是自己走着来的,有一个大娘还是自己担着一担箩头嫁来的。婶婶也是赶上了好时候了呢!
我喜欢去婶婶家,喜欢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她总是把家里收拾的利利索索的。我常坐在她家的小凳子上,看她纳鞋底或者缝补衣服,听她说自己家乡的事情。更多是羡慕地看着她的长辫子发呆。那个年代,村里人不太讲卫生,好多人身上,头发上都有虱子,唯独婶婶头发总是香香的,没有虱子。偶尔婶婶闲下来,我就挨住她,把她的辫子拽过来和我的辫子绑一起,享受长辫子的快乐。她就说,不要剪头发,慢慢就长长了。可是,我从来没有长长过。乡村的孩子最喜欢玩土,在外面疯跑一天,辫子就梳不通了。于是,还是去看她的辫子,也听她细声软语地说话。
后来她有了儿子,家里也没有村里人家常有的尿布味,依旧干干净净,长辫子依旧黑亮亮的,感觉她就是城里人。叔叔挣钱不多,可在村子里是唯一的一个工人。大家依旧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婶婶。觉得她是世间幸福的人。
然而,这幸福的日子对婶婶来说太短暂。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看到婶婶家窑洞门口聚集了好多人,人们正在低声议论着。“菊花恓惶的,看看叫打成啥了。”“是呀,是呀,瞧瞧头发都揪下来一绺儿,门牙磕到炕沿上还掉了两颗。”“家里的火柱都打弯了……”“永胜简直是疯了,这么好的媳妇,他倒下得了手,可恶!”我站在外面,只听见里面传来哭泣声,细细的,扎得人心疼,便一边恐惧一边偷偷从门缝里往里看去。只见婶婶头发散乱跌坐在地下,地下还有吐的唾沫和血迹,大娘在旁边紧紧抱着她一边喃喃地说些宽慰的话,叔叔一脚踩在椅子上抽着烟,怒气冲冲。正看间,叔叔一抬脚,吓得我拔腿就跑。之后听说婶婶是去地里锄地回来累着了,把孩子掉了。叔叔觉得这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一气之下就动了手。婶婶本能地往外跑,结果被一把揪住了辫子又拽了回去,打了个半死。叔叔不觉得自己有错,一个有孩子的人还思慕着打扮,到底存的啥心?况且又掉了孩子,更是罪不可恕。村里哪个老婆不是奓蓬个头发,天天干干净净地给谁看呢?
那时村里人都时新打老婆,没有人觉得不对,不过下这么重的手也太过分了。打成这样还能过下去吗?
婶婶怀着心酸回了娘家。家里人气不过,觉得不如离婚算了。这一走,叔叔才觉得没有老婆真是麻烦。孩子天天哭喊着要娘,他只好厚着脸皮领着儿子去请婶婶回来。儿子见到亲娘,哭了。婶婶也哭,一颗心要碎了。她一边难过一边不舍又怕叔叔将来给两个儿子找后娘,也只好回来了。只是,再回来的婶婶剪掉了辫子,只留着齐耳短发。家里也没有了淡淡的香味,只有土灶台那里散发出了浓烈的柴火味。
她的心死了。
不久,叔叔下岗,家境也不比往日了。婶婶的脸色渐渐暗黄,和村里任何一个妇女没有什么两样。她随意地穿搭衣服,高声大气地说话,高兴时扯开了嘴笑着,露出了没牙的黑窟窿,一点儿也不讲究了。
日子就那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上地劳动,出了汗直接用袖子擦;口渴了也不开水,直接从水瓮里舀水喝。甚至后来别的女人开始注重打扮,她还是老样子,再也没有精心装扮过自己。
转眼,儿子要结婚了,婶婶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活过来了。她到处借钱,张罗着儿子的婚事。为着早点还清饥荒,她咬咬牙又花了几百元钱装了假牙,还特意去县城里的“美人计”发屋剪了合适的发型,买了百雀羚面霜。她要出去!挣钱!
终于,她在省城一家饭店落下脚,开始当了洗碗工。不过,挣了钱全还了别人,身上穿着的除了工服就全是拾掇来的旧衣服。直到还清外债,她还是不舍得花钱。两个儿子每月一人一千,自己留几百。她总说,“孩子们都用钱,自己身体好,用不着。”叔叔呢,也在省城一家工厂看门。村里人又开始羡慕婶婶,觉得老了还去了省城,日子过得不赖。人们哪里知道婶婶的苦楚呢?
婶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她常常病,只是不吃药,硬挺着罢了。
前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救护车突然就把她拉回了村里。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婶婶不行了。
原来她突然肚子疼,硬生生在家里疼了两天。大儿子来看母亲,送到医院已经太晚了。医生说,要想治好就得做手术,需要七八万。婶婶攒的几千块刚检查完就没有了。叔叔手里有些钱也不舍得拿出来,怕白花了;大儿子找人借,也没有借到多少,远远不够手术费;小儿子也无处借,或者压根儿就借不到。医院一时无法做手术,眼看着不行了,只好拉回来。我和母亲去看她,她在炕上躺着,见她脸色惨白惨白,眼睛都凹陷下去了,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几日后,小儿子在家里怒气冲冲地说,“娘,你是死是活快点儿,我才请了七天假。”婶婶听了这话,再也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几天之后,含恨而终。
丧事简简单单,村里人都觉得她实在还有救,可又能怎样呢?办完丧事的那晚,小儿子喝得醉醺醺的,嚷着要分礼钱。大儿子没说什么,拿出礼账簿来给小儿子分了一半。其实,那礼账上几乎没有小儿子的钱。村里人都骂小儿子,觉得不如生下来就一屁股坐死,她上辈子到底造过什么孽,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婶婶走了,叔叔在村子里蔫头耷脑的,再也没有了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