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路】泡饭(小说)
一
这个有关“泡饭”的故事,发生在南方海边一个偏僻的小渔村。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这个小渔村里还很贫瘠,上千户人家没有一个脱颖而出的万元户。大家过的日子似乎都很相同,每个家庭遵循着同一个生活模式:男人出海捕鱼捞虾,女人在家补网晒鱼,勤俭持家,抚养着几个在海滩上嬉笑打闹的孩子。
在海边长大的秀,是一位九岁大的小女孩。依山傍海、鱼米之乡自然的奇美生存环境养育着她,让她长得皮肤白净,眉清目秀,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一双聪慧伶俐、自会说话的大眼睛,也赋予了她如水样温纯柔韧的性格,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秀的体质比较瘦弱,个子长得比同岁的孩子要矮一些。秀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加上父母全家共七口人。因为家中孩子多,所以生活一直处于贫困状态,日子过得很拮据。父母是本村地道的渔民,没有什么文化,秀的三个姐姐也没有怎么正规地读过书。一直等秀长到七岁时,父母见她聪明伶俐,勤学好问,经常拿个树枝在海边沙地上画画写写,很专心很用功的样子,显然是块读书的料。特别是秀能凭着自己的想象力,画出一些现实生活里没有的景物,村里人看后都称赞秀在绘画方面有着极好的天赋,将来一定能成大器。加上这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也稍稍有所好转了,父母商量后,就让秀和弟弟去村里的小学上学。
秀的父亲是位性格朴实憨厚的中年汉子,平时不太爱说话,厚实的肩上默默地担负着全家人的生活重担,与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去海上撒网捕鱼捉虾。打捕回来的各种海鲜由母亲带着秀的三个姐姐按照品种、大小分类,该晒的晒成鱼干虾干,该腌的腌成咸鱼咸虾,部分还可以做成酱,装在特制的瓦罐里。每过一段时间,由父亲坐上大船去大海对面的城市集市上卖掉,换回一些钱和米、盐、油、干菜等,由此缴纳秀和弟弟的学费,以及维持家中的日常生活。
每当海水退潮后,秀就带着比自己小一岁多的弟弟,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姐姐们的身后,光着脚丫子跑到海边,捡拾那些被无情的海浪拍击到沙滩上的小鱼小虾小贝壳等,运气好的话,有时候可以捡到半脸盆海鲜,回家交给母亲。
“你们多吃鱼肉,鱼肉补脑子,你们就会长得越来越聪明,鱼骨头呢,是专门补钙的,给我留在盘子里就好了,妈年纪大了,身体缺钙,需要鱼骨头汤补钙。”每当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母亲就会指着餐桌上烹煮好的一大盘鱼对孩子们说。孩子们觉得母亲说的话很有道理,就抢着吃鱼肉,把鱼骨头留在盘子里。等孩子们吃饱饭离开餐桌后,母亲就把盘子里的鱼骨头倒在铁锅里使劲熬煮,熬到自己认为鱼骨头里的营养全部被熬出来了,再盛到碗里泡大米饭吃。
二
常言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秀很懂事,也很有责任心,她看到母亲整天带着三个姐姐风吹日晒打理鱼虾,就在不影响功课的前提下,主动承担起了家中的一些家务活,包括洗衣服、做饭和带小弟弟。她相信母亲说的鱼骨头汤补钙的话,经常认认真真地替母亲“收集”餐后剩余的鱼骨头。她甩着一条半长的乌黑小辫,将盘子里没有鱼肉的鱼骨头轻巧地倒在铁锅里,加上水,坐在灶火前,用心地添柴烧火,一直等到鱼骨头汤熬煮到半浑浊状态,锅盖缝隙里飘出袅袅香味时,加少许盐,息了炉火。再将米饭盛在一个碗里,小心翼翼地把熬好的鱼汤倒在米饭上,并在泡饭中撒上一些葱花和香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而剩下的鱼骨头渣子就被她倒在了垃圾桶里。
在她小小年纪的天真思维里,她坚信这种只有浑浊状态的鱼汤里,“钙”的含量才最高,她甚至为自己能为母亲煮汤感到沾沾自喜。每当她把精心熬制成的鱼骨头汤做成的泡饭双手端给母亲时,她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仿佛有一种成就感,让她内心感到暖暖的幸福。因为每日的辛苦操劳,母亲经常累得腰酸腿疼,脸上多处出现了皱纹,过早地衰老了。这让秀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聪敏善良的秀相信有了鱼骨头汤,鱼骨头里的营养就会随汤进入到母亲的身体里,被母亲身体所吸收,这样,母亲就会健康长寿。
“妈妈,泡饭好吃吗?”秀经常笑嘻嘻地问正在吃鱼骨头泡饭的母亲。
“好吃呀!”母亲一边吃,一边心满意足地回答她。
“我想也应该好吃,嘻嘻……”秀明亮的眼睛扑闪着长长的睫毛,望着母亲的碗说。
“你尝一口?”母亲笑着问。
“我不吃,妈妈您吃。”秀赶紧摇着头说。她舍不得尝一口,她要把泡饭里的营养都留给母亲。
夕阳西下的大海岸边,沙滩上金絮闪亮,此时,是渔家人吃晚饭的时候。
母亲常常坐在晚霞余晖里的破旧船沿上,笑盈盈地吃着鱼骨头汤泡饭,柔柔的目光慈爱地看着已经吃饱喝足,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五个孩子。触景生情中,与生俱来的母爱自心底腾升,一股幸福感随即像电流一样贯穿在她全身,让母亲顿时感到,一天的辛苦与疲倦已随风飘逝,荡然无存了。
每当此刻,秀感觉母亲就是一幅画,一幅蕴藏在身后蔚蓝色大海里幸福柔美的画。从小就喜欢画画的秀,决定将母亲吃鱼骨头泡饭时的这一温馨的镜头画下来。她找来了父亲从海对岸为她和弟弟买来的画笔和纸张,搬个小木凳,坐在离母亲几米远的地方,开始画母亲。
画中,背景是浩瀚无垠的大海和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峦,海风吹卷着岸上的椰树,夕阳的余晖把海面染成了半红半蓝色,粼粼海波也变得五彩斑斓,有两只海鸥在海面上自由飞翔。不远处,还有渔家姑娘坐在沙滩的岩石上织鱼网。一艘小船停泊在岸边,渔家村妇打扮的母亲脑后盘着发髻,穿着淡紫色的衣服、宽宽的黑布裤子,表情清秀端庄,温柔恬静,正坐在船边,安静而惬意地端着碗筷吃饭。海风吹拂着母亲有点发黄有点干枯的发稍,也吹起了自家船头晾晒着的花里胡哨的衣裳。画的整个景象被秀的彩笔涂抹得甚是壮观好看,画里画外,交相辉映,到处呈现着一派安逸祥和的鱼米乡生活场面,情景交融中,就着笔下的这份诗情画意,秀给这幅画起名为《母亲》。
秀的学校要举办绘画比赛,秀决定就选这幅《母亲》去参赛。
三
在村里,母亲吃鱼骨头汤泡饭早已成了人人皆知的一个用餐习惯。没有人告诉她这种泡饭能不能吃,也没有人赞赏母亲为了孩子省吃俭用的活法,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生活圈里的事。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全家人的生活来源主要依靠海产品,家里几乎每顿饭都会有鱼,母亲自然每天都会吃上鱼骨头泡饭。但让全家人百思不解的是,母亲吃鱼骨头汤泡饭好像并没有把钙补上,因为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腰腿酸痛的老毛病日益加重。不但如此,反而生出了胃疼的病,经常疼得莫名其妙,大汗淋漓。
秀和大姐陪着母亲到村里卫生所看了医生,开了一些助消化和止胃疼的药,吃了几天,没有明显的效果,胃还是照样时不时地疼。秀的姨娘闻讯后,请来了村外有名的老中医,开了药方,大姐和二姐赶紧去药铺抓药,秀和三姐连夜煎熬,亲手将药汤端给母亲。但结果让全家人都很失望,吃了十几副中草药,母亲胃痛的症状还是没有减轻,后来竟然发展到整宿整宿的疼,疼得母亲在床上打滚,无法睡觉。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没有力气干活,终于,母亲病倒在床上了。
无奈,父亲决定带着母亲坐上大船去海对岸的大医院看病。
在秀的强烈要求下,父亲答应了秀一起陪着母亲去看病。因为父亲想,秀是全家人当下读书最多的人,也应该让她出去外面见见世面了。
四
这是周末的一个早晨,太阳刚刚从东边海天相连的地方露出笑脸,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拖着病体,早早把兴奋了一夜的秀打扮的漂漂亮亮,自己也穿着一新,在丈夫和女儿的搀扶下,三人一起坐上了第一班驶向海对岸的大轮船。
甲板上,秀心潮滚滚地站在人群中。她的视野里,浩瀚无垠的大海,翻卷着层层的波浪,尽显着它宽广豪迈、海阔天高的胸怀。无疑,这是秀长到九岁以来感觉最新鲜最激动的一天。据母亲说,这是秀第二次过海来对岸的城市,但秀认为这是第一次。因为母亲说的第一次是在母亲生秀的时候,因为难产,村卫生所里的医生搞不定,才在紧急情况下将母亲护送到对岸城市的正规医院里,秀也就出生在了大城市里了。这些事秀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在她印象中,这就是第一次过海。
来到有着高高楼房的医院,排队、挂号、等就诊。等了一个多小时后,父亲陪着母亲进了诊室,秀静静地坐在过道长条木椅上等候。
女医生问母亲:“吃饭好吗?”
母亲赶紧说:“好,挺好的。”
“排得好吗?”医生一边按摸着母亲的腹部一边问。
“还好。”母亲认真地回答。
最后,细心的医生问:“你平时一般吃什么饭?”
“米饭、鱼、菜。”母亲掩饰着自家的贫穷,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几乎顿顿吃鱼骨头汤泡饭的实情。
“不对呀,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胃疼呢?”医生望闻问切,检查来检查去,总也找不到母亲胃疼的真正病因,医生纳闷了,思索中说:“做个CT吧!”
“不用,不用!”母亲马上说。她知道家中的经济状况经不起任何检查,特别是CT这种昂贵的检查。
“唉,你们不做CT,就查不出生病的真正原因,怎么对症治疗啊!你们还是再考虑一下吧!”医生望着贫穷而又朴实的夫妻俩叹了口气。
片刻之间,诊疗室陷入了寂静。
“走吧,不看了,咱们看不起病。”母亲低声嘀咕着,站起身让父亲搀扶着离开了诊室。
“咱们回去吧,秀,这里没办法看病。”母亲神情沮丧,手捂在肚子上,痛苦地对秀说。
“为什么?医生是怎么说的?”秀着急地问。
“查不出来什么病,要做CT检查,可能需要好几百块哪,要么,我去你姨娘家借点钱。”愁眉苦脸的父亲,像在自言自语。
“我去再求求医生吧。”看到父母无奈而绝望的样子,秀心里很痛,也很焦急。想着母亲绝对不能错过这个治病的机会,好不容易来一趟,三个人来回的船票也花了不少钱,如果就这样回去了,何时再来看呢?不,一定要治好母亲的病。所以,还没等父母表态,秀已经冲过去推开了诊室的门,站在了医生面前。
“你是哪里的小孩子,没看见我正在给人看病吗?快出去。”女医生有点生气地说。
“医生,救救我妈吧!她肚子疼得晚上睡不着觉,在床上打滚,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秀流着泪,瘦小的脸颊涨得通红,突然跪倒在了医生面前。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孩子。你妈妈就是刚刚出去的那位?”医生态度缓和了许多。
“是呀,医生,我们家就我爸爸一人挣钱,没有钱做检查呀!”秀被医生扶了起来,抹着眼泪说。
“不做CT检查,也得做个B超吧!都是要花钱的,不然查不出来什么病,你让我怎么治?”医生十分为难地说。
“我妈没有乱吃东西,真的,医生,她平时除了吃泡饭,什么都不乱吃的,怎么就会生出这么大的病来了呢?”秀急得不得了。
“什么?你刚才说你妈妈吃什么饭?”医生本来想要开门,将秀劝退出去,突然听到秀的这句话,停住了拉门的手。
“我妈可能不好意思跟您说,我家穷,我妈每顿饭都吃鱼骨头汤泡饭,她总说吃鱼骨头汤能补钙。”
“是汤泡米饭吗?”女医生瞪大眼睛问。
“是啊,是鱼骨头熬成的汤,泡着米饭,那种泡饭。”秀用手认真地比划着。
“吃这种饭多长时间了?”
“好像好几年了。”秀如实说。
“这就对了。问题找到了,不用做CT或B超了。”神情凝重的医生突然轻松地说。
在医生细心的分析和讲解下,秀和父母大开了眼界,第一次听到,鱼骨头里并没有多少钙,也没有什么营养价值,并且长期吃泡饭对胃肠道的消化功能是极为不利的。特别是像秀的母亲这样长年累月吃泡饭,营养不够不说,对胃肠消化系统肯定是有害而无益的。医生说,一般情况下,人们吃饭首先要经过嘴里牙齿的咀嚼,让食物粉碎,并与唾液交融混匀,食物中的淀粉在唾液淀粉酶的作用下,变成麦芽糖,营养才能被身体吸收。而母亲长期吃泡饭时没有经过口腔充分咀嚼,所以导致唾液分泌的少,消化酶被水冲淡,使得胃黏膜等消化功能紊乱,这才造成了胃病而疼痛。
找到了病原,医生自然是对症治病了,没有再做任何检查,只开了一些药给母亲。
五
回到家后,父亲把五个孩子叫到身边,神情严肃地对他们说:“大医院的医生说了,你们妈妈胃疼是因为长期吃鱼骨头汤泡饭得的病,她为的是节省粮食,让你们都能吃饱饭才这样的。辛亏这一次秀儿陪我们一起去看病,她有主见,有胆量,在最关键的时候说服了医生,最终求得医生给妈妈查出了病。如果不是她,我们可能无功而返,就有可能把你们妈妈的病耽误了。所以,以后绝不允许你们妈妈吃这种泡饭了,你们都要监督着妈妈,照顾好妈妈。”
孩子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郑重其事地点着头答应着父亲,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噙满了泪花。
在学校举办的绘画比赛中,秀参赛的作品《母亲》,荣获这次比赛的一等奖。
颁奖仪式上,站在领奖台上的秀,指着自己的这幅画,声情并茂中给老师和同学们讲了画里所蕴含着母亲生病求医的故事。特别介绍了画中母亲端着碗,正在吃的是鱼骨头汤泡饭……
2019•11•27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