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难以忘怀的枪声(散文)
紧张艰苦而又兴奋的新兵连集训结束了,新兵们第一次戴上鲜艳的领章帽徽,“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终于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军人,新兵们欢呼雀跃,激动不已。那天,我们三百多名新兵武装整齐地集合在操场上,等候宣布去向的命令。
我幸运地分配到军犬训导队,成了一名众人瞩目的军犬训导员,那年军犬训导队只招收我一名新兵。宣布命令的那一刻,看着战友们投来满满的羡慕眼光,我浑身每个细胞都洋溢在幸福中。其实,新兵连快结束时,新兵私下也曾议论起军犬训导队,除了它的神秘之外,还有一个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一旦当上军犬训导员,提干的几率极大,只要干出成绩,转志愿兵是十拿九稳的。走上这个特殊的岗位是很多农村入伍战士梦寐以求的事。
我训导的军犬是一只从德国进口的灰色狼狗,代号叫伟特。队长说:你先和它亲近亲近,让它对你产生信任感和依赖感,只有它觉得离不开你,训练才有成效,专业训练队里统一布置,你不要自作聪明瞎胡来。
接手伟特后,我和它朝夕相伴寸步不离。我使出浑身解数,把它摆弄得服服帖帖。那阵子,我整天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早把离家时父母“少说话多干事”地忠告抛之脑后。刚下连时的陌生和拘谨,也被难以言喻的自豪感冲刷得干干净净。
对这份连做梦也没想到的工作,我却一直不敢告诉父母,生怕他们担心。记得小时候,我恋狗成性,屁股差点被父母打出老茧来。我实在不明白,小孩子逗狗玩鸟是很正常的事,父母何苦这样呢?真是小题大作。一直到我上高中时,才从邻居那里得知,我姥爷年轻时被疯狗咬伤过,致使他性情陡变,神志一糊涂就想伤人。姥爷知道一旦咬到人就会把病传染给别人,这种病是无法治愈的,性情憨厚的姥爷生怕误伤亲邻,趁人不备自缢于屋后的苦楝树上。从此,狗便成了父母引感伤怀的的冤孽,不要说养狗,连狗这个字眼在我家都成为一种忌讳。我也只好把与生俱来的癖好深埋在心底。
我虽然年少时特别喜欢和狗玩耍,还时不时在伙伴面前自诩逗狗的技能,可训犬与逗狗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名目繁多的条条框框让我找不到半点年少时逗狗的乐趣。军犬的嗅觉虽然是与生俱来的,它对气味鉴别力是普通狗的几倍甚至是几十倍。但这种灵敏的嗅觉是很脆弱的,若反复受到强化学气味的刺激,它的嗅觉就会退化。为了保护军犬的灵敏的嗅觉,除训练外,军犬是接触不到化学品的。队里不要说化妆品,就是用肥皂粉都慎之又慎。北方的冬天气候干燥,军犬训导员嘴唇裂出血口,也没有一个人用过擦脸油。这方面稍有不慎,队长就会大发雷霆,“国家每只花三四万进口的,不是让们你逗乐解闷的,你们在军犬面前装什么臭美!损伤军犬嗅觉就等同于毁坏武器,你们这种行为是犯罪。”军犬训导队是与外界隔绝的,除工作人员,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进入。队长结婚二十年,孩子都上高中了,他破案立功的事迹好多次在家乡媒体上,妻儿不止一次央求他,让他们看一回他建功立业的地方,但始终未能如愿。北方大山中,那谜一般的军营,便是队长妻儿永远走不进的世界。走进军犬训导队,除了一些现代化的装备,仿佛就走进了纤尘不染的远古时代。我是一个新兵,一受到批评就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伟特仿佛觉察出我的不安。每当队长批评我时,它就在一旁“嗷嗷”直叫,一次竟然悄悄地绕到队长背后,愤然跃起,在队长肩上“呼哧”咬了一口。后来,队长每次和我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再遭伟特暗算,我也“人仗狗势”避免了挨训的尴尬。
伟特很淘气,也很乖巧,遇到下雨就会迅速把我晾晒的衣服叼进狗窝,见了我还摇头晃脑,不住地表功。更为有趣的是,我不抽烟,可每当战友吞云吐雾,伟特就会为我“打抱不平”,装出一副很调皮的样子和其他训导员拥抱嬉戏,乘其不备,前爪巧妙地勾出香烟,然后衔着香烟跑到我面前。
伟特跟我呆久了,它对我的依赖心理也越来越强,一次我到二百里外的师部集训,伟特竟机警地躲过警卫,凭其敏锐的嗅觉跟踪到师部。无奈,我只好带着伟特返回,提前结束了培训。在去车站的途中,众人好奇而胆怯地注视我和伟特。当时我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莫名而强烈的表现欲,一举一动都格外注意,努力地做出威武而文明的样子。在平时,为了保证军犬对训导员的绝对忠诚,不允许军犬和外界接触,更不允许牵着军犬招摇过市,那天我终于有了露脸的机会。我正得意时,忽然伟特挣脱了牵绳,冲进了人群,死死咬住一个瘸子。
“哎哟喂!救命啊!当兵的放狗咬人了!”瘸子边挣扎边嘶声力竭地叫唤着。我当时没有乱,伟特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犬,平时虽然调皮,但在正事上从未出过岔子。我意识到,这个瘸子肯定有问题。伟特咬住瘸子,我跑到车站派出所报警,警察果然在他的假肢里查出毒品。伟特也由此名声大震。
一晃三年过去了,在我的训导下,伟特掌握了格斗、追踪、鉴别、排雷、营救等技能。多次配合部队排雷和协助公安破案。伟特成了罪犯闻风丧胆的“追命犬”。
有一年夏天,军训队奉命进山进行越沟训练。我看到伟特率先越过的情景,激动得不能自己,结果踩到了沟边的浮土。沟一边的伟特见此情景,一声长嚎,跃过壕沟,把我撞跌在沟堤上。自己却反弹跌落十多米深,满是乱石的沟底。我爬到沟底,抱起奄奄一息的伟特泣不成声。
经过一个多月我精心的护理,伟特终于摆脱了死神的纠缠,可再也没有了往昔的机灵劲。多次测试,除嗅觉外,其它方面都不合格,而且离合格的差距极大。我的心也一日紧似一日地悬了起来。我知道,训成的军犬淘汰唯一的方式便是死亡,绝对不能让它流入社会,一旦被不法分子掌控,会埋下很大的社会隐患。我省下所有的津贴,拚着命地给伟特追加营养。其实我知道,军犬并不缺营养,它的伙食标准比战士的伙食标准高出很多倍,我只是想给它吃更多好的,希望能创造奇迹,可伟特终未见半点起色,一天到晚病病恹恹的。看着它一瘸一拐的样子,我心揪起来疼。
一天,队长塞给我50元钱,沉重地对我说:“医生已下定论,伟特已绝无恢复的可能,我知道你俩感情深,舍不得,给它买点好吃的,明天送它上路吧。”
“不!你让我退伍带它回家,我保证它绝对不会出事的。”我满含泪水地哀求道。
“军犬不是普通的狗,它是武器,武器报废只能销毁。你见过军械员把报废的枪炮带回家的吗?我也不想这样,但这是纪律。”
我自知无法改变伟特的命运,悻悻地回转身,一整天呆在犬舍里,默默地流泪。伟特似乎感觉到厄运就要来临,连一口水也不喝,依偎在我的怀里,时不时地舔着我的脸。
第二天早上,我和队长带着伟特走进山谷。队长看我伤心,劝我回避一下。“队长,还是让我来吧。伟特虽然废了,但它容不得别人下手,让它走得安稳些吧!”说完,我从队长手里接过手枪,俯身搂住伟特,哽咽道:“伟特,乖,不动便不疼了。”随即把满满的悲伤和无奈,沉重地压在枪机上……
伟特走后,我一度精神萎靡,一看到伟特的犬舍就流泪,这种状态是很难带出好军犬的,我强烈要求调离军犬训导队。队长坚决不同意,“一个战士遇到点挫折就想放弃,你是逃兵吗?!”队长狠狠地批评我。经过一阵子的调整,我终于走出了心理阴影,又投身新军犬的训导工作中。两年后,我考上军校。再后来,我毕业提干,成了一名军官,不再从事军犬训导工作,我也理解了当年队长的无奈。纪律的无情就是牺牲许多看似合理的含情脉脉,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做法,却也为铸就铁血长城作出了默默的贡献。为了国家安宁、人民幸福,牺牲奉献的何止是军人……
当兵二十多年,我换防过很多地方,也从事过很多工作,但无论在哪,无论干啥,我都忘不了伟特,忘不了这个曾和我生死相依的特殊战友,更忘不了从我手枪里发出的那声痛彻心扉的枪响。
当了那么多年的兵,我打过无数颗子弹,听过数不清的枪炮声,可唯有山谷那声枪响,让我久久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