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十七岁的王明超应征入伍，值得庆幸的是日本已经投降撤离，风险小了许多。入伍后他有过一次探亲，穿着黄军装，绑腿缠到腿弯处，腰杆挺得笔直，英姿飒爽，声如洪钟，“啪”的一个军礼，干净利落。他爹说“我儿子怎么看都不像无名小卒，部队能锻炼人也能成全人，苦过，熬过，才能出人头地。大超有文化有功夫有领导能力，现在已经是小官儿了，能做到参领就不错了，下次回来也好定下婚事。”不料，王明超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后来连封信也没有了。
　　 门前的官道上，多了一个身影在村口张望，那是朱氏，地里干活时向西北看，纳着鞋底子也站在路边向西北瞄，那是儿子离去的方向，梦里骑着大红马向她奔来的大超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她孤单的身影，直晃到官道改弦易辙，从县城到南席的新柏油路通车，古老的官道被遗弃，人迹罕至。
　　 1967年，王德安因痨病卧床不起，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这辈子都没想明白的一件事，“先是军务繁忙，后是响应号召，抗美援朝，最后是查无此人，中华人民共和国了，办事是要讲规矩的，犯了错误被正法或者阵亡找不到尸体，就算他王明超投敌叛国，也该有官方的信函或者地方领导给我说一声啊，失踪了？！”
　　 二超三超商量一番，行将就木的人了，何苦让他放不下呢，就对爹说，“啥叫投敌叛国上面的人说了算，党派之间定有分歧，兵荒马乱的丢个人不稀奇，大哥怕咱们受牵连才失踪了，他是随老蒋去台湾了，这事咱不能认，也不能说。”
　　 “哦，我明白了。只要不死就有希望，跟谁打都得是论功行赏，想成为将军最重要的是什么，勇气？才能？经验？不，都不是，最重要的是还活着。”王德安总算是含笑九泉了。
　　 不成想，这个让家人都深信不疑的善意谎言，被一个叫时间的东西给戳穿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年左右，台湾回大陆探亲的声浪铺天盖地，王家人听广播看报纸关注新闻的热情暴涨，纷纷猜测、议论、探讨，王明超会是什么军衔，穿什么样的衣服，用什么样的方式探亲，是先收到一封信？是县武装部给个通知？还是直接就到了大家面前？带不带家眷？还会不会说河南话了?会不会觉得故乡贫穷落后？自己做不到光宗耀祖，但绝不反对别人来光宗耀祖，只要是王家人，但凡有点出息的人都值得希望和期待，大家乐意去希望，而且非常乐意。衣锦还乡是个绮丽多彩的梦，是每一个阡陌之人永不褪色的梦。可惜，直到台湾回大陆探亲的声浪日渐平息，王家人也没有得到相关的只言片语，王家的“将军”丢了吗？
　　 原来，王明超既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能当上将军，早在建国之前因病情恶化视力急剧下降双目几近失明，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谁能给他挡住太阳，行军路上经再三考虑，被友人送进附近寺院出家了，一封私信几经辗转递到了二超手上，拜托两弟弟照顾下自己的亲娘，大哥已是无用之人，没能为王家争光，辜负了父母的悉心栽培已是不孝，不能再拖累家人，不能再授人以笑柄，被众乡邻茶余饭后所垢耻。
　　 收到信，二超给三超看了，都没敢告诉父亲，想等些时日找个合适的机会，随后也多方面打听王明超出家的地方和寺院，都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应，后来捎信的同乡和知情者去抗美援朝，都没能活着回来，断了线索后两人就更不敢吭了。私下里还是比较舒心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哥虽然失明了，毕竟还幸运地活着，还在某个远离世俗纷争的地方念佛诵经，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王德安离世后，兄弟俩又借着“造反派”、“红卫兵”到处活动坐车不掏钱的机会，鼓动两个本家侄子也像他两一样去寻访名胜古迹，实则到某地各寺院明察暗访王明超的踪迹，均无功而返，到底也没弄明白那个替他们挨打受骂的大哥，是怎样的一个尘缘已了。
　　 知道事情原委后王家人不谋而合都闭上了嘴，再也不提一字，王明超的妈朱氏瑞兰，已进入耄耋之年，谁想让她不愉快呢。
　　 1997年，香港回归，街头巷尾都在唱“一百年前我眼睁睁地看你离去，一百年后我期待着你回到我这里，沧海变桑田抹不去我对你的思念”。交接仪式现场直播更是举世瞩目，触景生情，一愣小伙儿忽然蹦出来句，“我那明超爷也正在看直播吧。”瑞兰老奶好像什么都知道，“他看不了了，也回不来了，早些年梦见他，我纺花他跪我身后，我睡觉他跪我床前，‘妈，儿不孝’，我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懂，你不要太过自责’。只要那天我不开心晚上他准跪我床前，整夜跪，我为啥要不开心令家人担忧？我开心，我天天开心，我一觉睡到天大亮，他就不来了。有几回我生病，梦里，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娘，儿来渡你’，我不走，我还要再纳几双鞋垫给家人备着。现在我是个吃才，还赖着不走，我等小勇〔重孙子〕考上大学了再走，到了那边好给祖上汇报。”
　　 第二年，小勇的升学宴吃过之后，那晚人也闲，没啥事，瑞兰老奶让媳妇给她换上寿衣，让儿子把本家能过来的都叫过来，她要走了，让她再看一眼。平时被老奶奶用老话开导、听她说戏讲瞎话儿，都受益匪浅，今个再陪她演习一下驾鹤西去，一帮人有说有笑欢聚一堂。慈眉善目的老奶奶面含笑意，逐个儿看了看前来探望她的人，“好，好，要不是计划生育咱王家都要旺得刹不住车了，哈哈，哈哈，家族兴旺，儿孙满堂，我也好去那边儿汇报了。”她把手中的老粗布手巾捋了两下，慢慢合上了眼，像睡去了一样，二超感觉到了异样急忙喊“妈，妈”，却是再也喊不醒了。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这玩笑咋开成真的了？我的个神呀，这事还能自己做主！”
　　 朱瑞兰无疾而终，享年98岁，她是曹庄最为长寿的老人，参加她葬礼的人数之多、规模之庞大同样是空前绝后。
　　 “国家国家，国如家，家如国，王家人世世代代和谐共处，安居乐业，却因为对侵入者的观点不同而四分五裂，兄弟们也同室操戈，有抗日抗得音信全无的；有勾结日本人被暗害不得入祖坟的；跟着吕公良保卫许州〔许昌旧称〕把命豁出去的，尸体不全或压根找不到尸首的埋了衣冠冢；有染上大烟又戒不掉而自我了断的;在许州开堂广纳门徒收保护费的神秘失踪；还有各种原因远走他乡，不再回来的；还有被绑匪撕票的，解放那阵儿王家就日渐没落了。男丁除了生病多死于非命，没有饿死的，而王家的女人们因着她们的坚毅隐忍都活到了八九十岁，寿终正寝”。
　　 家父给我讲王家的这些老故事时，总会提到他的四奶朱瑞兰，对她的敬重之情溢于言表，还会再强调一下积德行善的重要性，有因必有果，天道轮回，不可不信。
　　 “刘半仙编了一个瞎话让王家的将军梦做了几十年，但是改写了俺四奶和俺明超叔的命运，男权时代，女人连话语权都没有，还生来个白头发的怪物，不识字，是她自己的德才帮了自己，温良恭俭让，样样具备，手脚勤快还爱干净，老得不能动了都没人嫌弃她。”
　　 “最有可能的是，刘半仙就是要账先生花钱雇来的说客，否则他连俺瑞兰老奶的面都没见过，何以晓得她娘家院里有棵大枣树？还有，他两是不是近亲结婚？以前的人没有意识到近亲结婚的危害性，不都是表哥表妹的。”
　　 父亲白我一眼，“时代久远，无法考证。问题的关键是，据说俺四奶是朱家人卖瓜时，在会上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