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六年】夏娘(小说)
在友胜和友军眼睛里,愣就没看见过夏娘生气动怒的时候,连妈妈、爸爸也不止一次夸奖夏娘好脾气,好性格。
夏娘是村里的五保户,分在村中第一生产队,在农村互助合作组里第三组,和友胜、友军爸爸一个组。友胜和友军爸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夏娘水缸里有水吗,第一时间把夏娘的水缸挑满水,然后去敲铃,召集社员,分配一天的劳动。夏娘也不是吃闲饭的,本着社会主义大家庭各尽所能的原则,夏娘的劳动任务是喂两头大白猪。夏娘也饲养十几只鸡,两三只鸭。鸭子不用管,早上放出门,让鸭子在池塘里自己觅食,天黑鸭子会自动回家,像早出晚归的社员似的。猪也好喂,猪草是社员下工时顺便割回来的,米糠也堆在猪圈旁,只需把猪草剁碎,把米糠掺进去,搅拌均匀就行,猪笨得哪知道挑食呢!。腊月时,猪就宰了,队里给每家分肉当年货,夏娘就更清闲,没事儿了。
清闲的夏跟就爱走家串户磕牙儿,可大家似乎又都很忙,大多数时候没人陪夏娘闲聊。夏娘也不会纺纱织布,针织女工也粗手粗脚的,帮不了人家的忙,夏娘在别人家就显得多余,进退也不自由,有时找个人说话,别人总是听着听着,一转身又去忙去了,丢下夏娘讪讪地,自觉无趣,也就逐渐疏于串门了。常常在她门前的刺槐树下,坐在木靠背椅上,静静地发呆,只到友胜和友军俩淘气鬼逗趣儿,才又来了精神,夏娘也热闹起来了,又开始谈笑风声。
(5)
友胜和友军也很忙,忙什么呢?忙跳绳子,跳房子,踢毽子,弹珠子,打弹弓,掏鸟窝,打啪啪,套知了、抓蚱蜢,捉金龟子,扑蝴蝶,网流萤,摔泥盆,丢沙包,抓小鸡……每天都忙的咋乎咋乎的,忙的不亦乐乎,忙到日影西斜水清浅,暗影浮动月黄昏,这一忙,就把夏娘忘得抛在九宵云外了,等到猛然忆起夏娘已是人间四月天了。
人间四月,像泡在花盆子里似的,村道旁,小沟边,树林里,小山上,到处都是盛开的鲜花,在和熙的春风里,摇曳而舞。村东边,一大片桃花,红艳艳的,如天空的晚霞在燃烧;紧挨看桃花,是一树一树雪白的梨花,像白云堆絮似的,放眼望去,层层叠叠;还有一层一层,一片连一片,像铺金黄色锦缎似的菜花。这是像开盛会似的花朵,还有那开零星小晏会似的蒲公英、金盏菊、风信子、丁香、马兰花等等。
人间四月,像泡在香盆子里似的,走到哪都有扑鼻的花香:或淡雅,或馥郁,或清新,或别致,或婉约,或热烈,那真是“花气袭人知昼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友胜和友军在村前池塘边钓餐子鱼,沿着池塘转,鱼游哪儿,他们转哪儿去。转到一棵大柳树下,蓦然发现夏娘安静地坐在柳树下,怔怔地望着池塘的水。此时朝阳升起,水面微波荡漾,鳞光闪烁。夏娘似乎在惬意享受人间四月的“柳絮池塘淡淡风”似的。
友胜蹑手蹑脚,小心的轻移脚步,靠近夏娘,想突然大声一叫,惊吓夏娘。等友胜走近夏娘时,却噤若寒蝉,友胜被夏娘手中的泥像吸引了。只见泥像眉若墨画,目若点漆;脸庞略显瘦削,但更显清秀;鼻梁高耸,嘴巴圆润小巧,一脸玩皮、机灵劲。夏娘左手拿着泥人,正反复端祥着,一会儿脸浮红云,微微会心地笑着,一会儿牙关紧咬,眼眶儿撑着,并用左手尖锐的食指指甲,在泥像大腿上,手腕上,胸铺上,似利刃一般地用指甲划着,划出一道道深深的伤痕,只是泥像并不知道疼,也没有流下殷红的鲜血。
友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泥像活脱脱就是他,眉毛、眼睛、鼻子,维妙维肖,一点也不假。
友胜百思不得其解,夏娘拿着如他的泥像干什么,一会儿爱不释手,一会儿又恨得刻骨似的?
友胜悄悄拉友军来看。
友军疑惑了会,顿时释然,说:“不是你,应该是和你很像的叔叔陈智祥。”
友胜被友军一提醒,顿如醒醐灌顶,马上明白了。
友胜和友军已无数次听人说过,他和陈智祥叔叔像一个模板里印出来似的。
友军猜得没错,夏娘手中的泥像,正是友胜和友军的族叔——陈智祥。
夏娘也正沉浸在和陈智祥的如烟往事里。
(6)
“那一天好像也是这种天气,太阳暖融融的,把人像包裹在羊毯子里似的;风也是柔和的,轻轻地如婴儿的手抚摸在脸上。”夏娘任心中的记忆翻滚:“那正是下湖放牛、牧羊的好季节呀,湖堤和旷野的青草像铺的绿绒绒的地毯似的,一望无际,水牛像撒落在青草丛中的小帐蓬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山羊像盛开在草丛中的白花朵似的,让人看着舒心而安宁。”
每年春季,各村的牧童都会赶着牛羊下湖。湖叫白水湖,湖的四周是个天然的草原,草原像镶嵌在大地上的一块绿玉,白水湖像草原的亮晶晶的大眼晴。牧童们把牛羊撒在草原里,也把自己撒在草原里,在草原里追风,追云,追太阳。
夏雨薇不追风,也不赶云,她就静静地斜卧在柔软如沙发的青草丛中,看蓝蓝的天,望白白的云,观碧油油的湖水,顺手拔一根青草在口里嚼着,百无聊赖地看春燕忽高忽低地飞翔着。
雨薇不喜欢放牛,更不喜欢下湖,那里除了草,就是水,而且午饭也不能回家,吃硬梆梆的冷窝窝。
这时,有一个男孩落入她的视线,那个男孩一直拿着个树枝,在湖滩上划着,一直划个不停。她很好奇,就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草沫子,准备去看个究竟。反正闲着,不如找点乐子。
原来,男孩在写字。男孩很认真,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尽管横常常起了波浪,竖斜跨了腿。雨薇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就想笑,那些字还没大雁留在湖滩上纵横交错的爪印好看。
那些字,夏娘一个也不认识,夏娘根本就不识字。。
再看男孩,眉若墨画,眼若点漆,脸庞略显削瘦,鼻梁高耸,嘴巴圆润而灵巧。不说话时如菱花临水,一张口时如银珠迸落。只是衣衫褴褛,也不合身,应该是男孩哥哥穿旧的旧衣裳。
一刹时,把雨薇看的痴了,“这男孩好俊,”雨薇心想,“只是有点稚嫩。”。
男孩抬起头来,只见一个:柳叶似的眉儿,黑葡萄似的眼珠儿,鹅毛似的翘鼻儿,樱桃似的小嘴儿,杏花似的脸蛋儿的漂亮女孩站在跟前,吃了一惊。一时憨憨地笑着,搓着双手。
“你在写字吗?”还是雨薇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是。”男孩答道。
“你上过学吗?”
“没。”
“那你怎么识字的?”
“偷来的。”
“字也可以偷?”雨薇不禁吃吃地笑起来。
“是……就是偷的,我在学校的窗外偷的。”男孩一时心急,说话结结巴巴。
“我也上不起学,也没父母供我上学,我只能偷。”男孩接着说。
“你何必去偷字呢,我们的父母姊妹没一个识字的,不也过的很好吗?”雨薇问。
“那不一样的,识字和不识字是不一样的,”男孩摆摆手,继续说:“那些字可有意思了,可以把很平常的东西组合出诗情画意出来。比如说……”男孩指着湖边的水草让雨薇看。
雨薇仔细地看了看,只见水草在湖波里上下起伏摆动,愣是看半天也没看出诗来。狐疑地看着男孩说:“我没看见什么诗。”
“那叫: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哦,那也是诗吗?”雨薇指着一棵杨柳问。
“是的,诗说:杨柳依依,昔我往矣,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呢?”雨薇指着脚下的青草。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呢?”雨薇指着正在吃草的牛羊。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呢?”雨薇指着一处流水,雨薇觉得不可思议,不相信什么都可以入诗,心想一定要难倒男孩。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男孩不假思索。
“那呢?”雨薇故意指着莱园围的篱笆,不相信那也可作诗。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萌。儿童急走追蝴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这也没难住男孩。
“那呢?”雨薇一时也来了兴趣,指着湖边觅食的鱼鹰问。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呢,那呢……”雨薇一时看见什么指什么,连珠炮地问。
“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狗吠闾巷里,鸡鸣桑树巅。”“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男孩不慌不忙,顺着雨薇手指的方向,一一作答。
雨薇听得无限神奇,原来汉字里藏着这么多美丽的诗句,那些识字的人心中会蕴藏着多少美丽的诗呀!
识字多好呀!识字的人心中有诗,是多么幸福、快乐呀!
雨薇一时对识字的人无限羡慕,也对识字无限渴望起来。
“要是我会认字多好呀!我也会吟诵出那么多美丽的诗句来。”雨薇一时暗忖。“可谁教我认字呢?对,我就叫男孩当我老师。”
“我叫夏雨薇。”雨薇主动说:“请问你贵姓?”
“贱名陈智祥。”男孩礼貌地回答。
“你可以教我认字吗?”雨薇问。
“当然可以,只是我认识的字也不多。”智祥回答道。
自从认识陈智祥后,雨薇对下湖放牛也不再抵触,反而积极起来。
那一年,还是民国二十六年;那一年,夏雨薇正是十六岁的花季,陈智祥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
夏雨薇患有生长激素缺乏症,生长缓慢,十六岁,还比陈智祥矮一截,让陈智祥把夏雨薇看成了小妹妹。
陈智祥有超过同龄儿童的睿智与成熟,说话办事已像个小小大人,这尤其是让夏雨薇佩服的。
(7)
相遇一个人,仿佛相遇一树花开,仿佛那树已开满了花,专程等你来似的,把那甜蜜的气息,洒在你脚上,身上,脸上,特意地让你惊喜一番似的。
相遇一个人,豁然间,风清日淡,月朗山秀了似的,让人眉语间不禁挂着笑,对未来充满希望。
此刻,夏雨薇和陈智祥一前一后地走在新翻耕的水田的田埂上。陈智祥在教夏雨嶶捉泥鳅。
说是捉泥鳅,是不对的。准确地说,应该叫刺泥鳅。陈智祥捉泥鳅不是用的赤手,而且工具,一种简单的自制的工具。
陈智祥找的是一支旧牙刷,用老虎钳钳尽刷毛,再在刷头上并列三排安放十五口纲针。针是把针鼻的一头在蜡烛的火焰上烤红,用老虎钳夹紧,插进刷头的,这样,针尖就全部朝外。然后用塑胶线固定在一根细长的树枝上,一种简单的捕鱼工具就制成了。
陈智祥在水田间找,远远发现了泥鳅就屏息静气,轻手轻脚地挨过去,靠近泥鳅,将针尖对准泥鳅,迅速用力拍下去。随着“啪”的一声响,泥花花的溅起,锐利的钢针刺穿了泥鳅的身体,泥鳅身子还在钢针上扭。
抓够了泥鳅,陈智祥开始制造简易的土灶。野外制土灶有三种方法,第一种方法最简单,捡几块石头两边一垒,中有留个缺口,便于烧柴就可以了,但有缺点,就是遇上草地,哪儿去找石头呢?找石头像筷子穿针眼似的。第二种方法是用泥巴镶一个,但泥巴湿,不容易起火。
陈智祥用的第三种方法:找一个平缓避风的斜坡,用小铲子挖一个上窄下宽的一尺左右宽,两尺左右长的沟,沟也不用挖太深,一尺就够了,取出的土在沟上方垒个圆,使圆口一般平,可以搁置瓦罐,这样,一个简易的土灶就制成了。然后陈智祥就去杉树林拾些干燥的松针引火,顺便也拾些枯枝。
陈智祥用瓦罐去湖边装大罐水,将泥鳅放进瓦罐,生起火,吩咐夏雨薇去挖点荠菜,等水烧沸了,将荠菜放进去,再放点盐,就制成了一道鲜美的砂罐火锅了。
这经常成了陈智祥和夏雨薇下湖放牛时的美食,加上夏雨薇带的两窝窝头,就是一道丰盛的午餐。
午餐也变花样,陈智祥会去钓鳝鱼,钓鲫鱼,夏雨薇会去掐点碗豆尖,扯点野碗豆,做鳝鱼火锅,鲫鱼汤。
陈智祥也像会变魔术似的,对夏雨嶶说,今天去湖边罾虾。正当夏雨薇用犹疑的眼光看着陈智祥时,只见陈智祥从小背篓里拿出一块旧纱布,大约长二米宽两米,找来四根粗细差不多的树枝,将每根树枝一头用棉线系在纱布的一角上,树枝的另一头聚拢,形成一个交叉点,用绳子捆在节点上固定,在上方打个活套,再找一根长点的粗壮点的树枝,一头套在活套上,做成杠杆,这样,一个简易的罾就制成了。
鱼饵就去小麦地扯几根大麦,把大麦粒用石头砸碎,再把粉碎了的大麦用水调和,放进罾中间,找湖边有水草的地方下罾,不一会儿,就有贪食的糊涂虾钻进罾中,成为夏雨薇和陈智祥的美味了。
陈智祥说:“土地上有取之不尽的财富。”其时,中日鏖战正酣,陈智说:“鬼子所争,所抢的就是能让财富取之不尽的土地。”
夏雨薇不甚明白,但知道日本鬼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比地狱魔鬼还凶狠千倍。
一九三八年,武汉沦陷,陈智祥随逃难的人潮,向湖南、四川、云南、贵州逃难去了,夏雨薇因父母感染伤寒,需要照顾,留在了陈家寨。
(8)
相遇一个人,像相遇一段澄澈的心事……这一段心事,念着,搁着,转间,门前的桐花,开花,结子,已是十一度。
十一年,夏雨薇门前,稀有的“喜鹊”登门了。来的是邻村薛家墩的薛婆子,农闲是专事从月老的瓦罐里分一杯羹,帮月老在人间牵线搭桥的媒婆。一见雨薇的母亲徐小荣,开口言道:“恭喜,恭喜,天大的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