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阵风儿轻轻吹过，门帘就像荡起的秋千，晃来晃去。几片落叶飞进屋子，落在摊开的书上，叶脉清晰，绿中染黄，秋天的气息越来越浓。
　　 每天行色匆匆，不经意间，极目远望，路两旁行道树上挂满了灯笼一般火红的柿子。穿过柿子掩映的街道，向南拐进熙熙攘攘的集市。我习惯性地朝北边大过道的楼梯下张望，除了匆匆过往的行人，似乎缺少了一种生动热闹的场面。回想了一下，原来鞋匠老李哥好长时间没有摆摊了。
　　 在小小的兴隆镇，提起鞋匠老李，那可真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老李哥几乎为各村家家户户修过鞋。他的手艺高超，做工精细，收费低廉，一年四季他的摊位前顾客总是排长队等候。
　　 李哥平时不出摊，如果镇上逢集，不管春夏秋冬，他都会开上那辆红色电三摩，拉着老婆和修鞋的那一套家什，晃晃悠悠地来到集贸市场，然后停在北边大过道的楼梯下的入口处。这个小小的方寸之地：不仅醒目方便，而且位置独特。冬天可以抵挡寒风侵袭，夏天可以防止烈日曝晒。
　　 老李哥中等个子，虽然看起来比较瘦弱，但五官端正，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一看就知道他眼明心亮，聪明能干，很有亲和力。
　　 来到集市，他把车停好。他的老婆下车后，二话不说，先从车上取出老李修鞋时坐的小凳子，放到南边墙根处。小凳子面前摆放着补鞋的机子。左边是工具箱，里边有备用的鞋掌、鞋钉等，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里面装着顾客的鞋子，那些鞋子已经修好，就等着主人来取回。这一套东西外面用两条长凳围着，如同顾客坐在那儿等着老李修鞋。还别说，老李的老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训练有素，干活还挺利索，不到十分钟，一切摆放就绪。
　　 早上，村里人大多在地里忙活，午饭过后，四面八方的村民涌向集镇，随着集上的人越聚越多，李哥的两条长凳子上也渐渐坐满了等待修鞋的顾客，后来者只能站着。
　　 “老李，你看我的鞋啥时候能修好？”一个从外表和神态看上去财大气粗的中年男人有点等不及了，他一边来回走着，一边大嗓门打电话，看起来很忙碌，有点盛气凌人。
　　 “不用等，起码还得一个小时，你看看这儿坐了这么多人在等，凡事得讲究个先来后到。要不然，你先去街道忙完其它事情，回来差不多就好了。”老李口气平和，头也不抬，左手扶着一只鞋面，右手有条不紊转着补鞋机子的手把，目不转睛盯着手里的活。干活可马虎不得，不能分心走神，必须保质保量完成，这是李哥修鞋的一贯的作风。
　　 “那好，我先忙去了，过会儿再来取鞋。”中年男人急急忙忙开着小车离开，凳子上的顾客也走了一波。坐下来等的一般都是老人，他们上集似乎不为别的，一门心思只为让老李修鞋。修鞋的人太多，长时间等还不如先办完成其它事情，这办法貌似很合理，但是，有时候也不灵验。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中年男人回头取鞋，发现自己的鞋还是老样子，有点不高兴，嗓门提高了很多分贝：“不是说一个小时后来取吗？咋还没有修好。说话不算话！我的时间紧的很，后边还有一串串事情等着我。”
　　 “我大概估计，可有的人拿了好几双鞋，还有的需要手工完成，就像咱们农村妇女做布鞋一样，一针一线费时间。”李哥笑着解释。中年男人只好等下去。
　　 “上鞋的确费事，我们一直在这儿等，老李一直没闲，中午没吃饭，也没有时间喝水。”凳子上的一位老人说。
　　 “你们咋都在这儿等呢？左右隔壁老王和老张的鞋摊前都没人，咋不去他们那儿呢？”中年男人自作聪明，灵机一动，想鼓动别人。“你咋不去呢？上次老王给我粘的鞋，不到两天就开胶了，纯粹糊弄人。”一个大嫂有点生气，头摇的像拨浪鼓。
　　 “就是，那个老张给我钉的鞋掌一点都不舒服，害的我走路脚疼。手艺根本不行。”一位老大爷有点激动，连连摆手。其他人也随声附和，就像在开批斗会。农村人实诚，说话直来直去，不知道隔壁那两位鞋匠听到会是怎样的感受？默不作声，只能装聋作哑了。
　　
　　 二
　　 好多人宁可等到天黑，等到下一次上集再来取鞋，也不愿意去其他鞋匠那儿修鞋。以至于有时候天黑伸手不见五指，顾客借来手电筒或打开手机，李哥还要继续忙活。直到没人愿意再等，老李才收拾东西回家。他早上来之前，在家吃了一顿饭，一直饿到晚上才能回去做饭。中间也没有时间吃饭，因为要修鞋，那么多顾客一个比一个着急，坐在长凳子上等着。看似平静，随意闲聊，其实眼睛都盯着老李手里的鞋，生怕别人加塞，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
　　 “老李，给我孙子的外套换个拉链头，”长凳子后边站着一位老太太，和颜悦色，俯下身子把衣服递给老李。
　　 老李暂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接过衣服，迅速打开一个小木箱，手来回拨弄两下，找出一只明晃晃的拉链头，然后顺着衣服拉链底端一侧穿进，从下往上，从上往下，一拉到底，顺畅无阻。中年妇女露出满意的笑容，赶快付钱，拿衣服走人。
　　 “老李哥，这恐怕不行吧？如果来十个人换拉链头，我的鞋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小伙子有点着急，发起了牢骚，“不到一分钟就搞定，还能让人白白等一两个钟头。”李哥不恼不愠，表情平静如水。说话归说话，一直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
　　 其实在老李那儿修鞋也是规律可寻，中午及午后两三点顾客多，就不要凑那份热闹。等也是白等，还不如集市上的人散去大半，再去让老李哥修鞋，无需久等很快就能修好。
　　 老李哥腿脚先天不灵便，依靠拐杖行走。但他很乐观，喜欢和人开玩笑。每当路过的人有人和他打招呼，不管是调侃还是嗔骂，男女老少他都能应付自如，过后一笑了之。很多年纪大的人不管上集买不买东西，都喜欢坐在老李的长凳子上一边等待修鞋，一边陪他长时间天南海北神聊。或许，这才是老李最开心最充实的时候。
　　 认识老李大约是二十年前的夏天，我刚毕业。有一次，鞋子坏了，急需要修补。听隔壁三嫂说邻村老李修鞋手艺精细，做出的活儿无可挑剔。从那以后，我就认识了老李，只要是家里人补鞋，就去他的摊位。有时候上班忙，集市上修鞋的人太多，没有时间等，我就放下。他拿回家，过一、二天修好，让他家附近的同事给我捎来。
　　 他给鞋底钉掌用的都是厚车轮胎，结实耐磨。其它鞋摊只有薄橡胶轮胎，而且薄厚鞋掌价格一样。因此，李哥人很厚道，生意特别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李哥聪明心细，服务贴心。好多次，鞋掌刚被粘好，我就急忙从李哥手里拿过来，迫不及待想穿上。“还没好呢，我还没割好呢，要不然穿上不太舒服。”李刚接过鞋子，鞋底向上，“呲呲呲”在鞋掌的前后，轻轻斜割几下。我看明白了，原来是形成坡度，看起来自然不生硬，不着修补痕迹。穿上后，目不斜视，昂首挺胸，果然很舒服，感觉就像新买的鞋一样。
　　
　　 三
　　 老李的老婆看起来白白净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只是很少说话。刚开始，我还以为她不爱说笑。后来隔壁三嫂悄悄告诉我她大脑有点不太正常。
　　 “她是咸阳市人，家中只有一个哥哥。开始来老李家还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后来慢慢地感觉不太对劲。她的脑子似乎不太好使，说话干活傻乎乎的，也不大会做饭。老李一直做饭。”三嫂的话无异于一声惊雷，吓了我一大跳。
　　 “后来，老李把傻媳妇送回娘家，她哥哥说了一大堆好话。过了一段时间，老李又把傻媳妇接回来了。他腿脚不便，而且家里穷，娶一个各方面条件好的媳妇也不大可能，只好这样将就过了。”三嫂语气有点沉重，长吁短叹。
　　 “我看老李哥的老婆摆放和收拾补鞋工具挺麻利快活，就像技术娴熟的工人。原以为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不过，穿戴还算整齐干净。既不胡言乱语，也不到处乱跑。就是有一点很有趣，她没事喜欢在集市上转来转去。她看起来不是很傻。”我也轻叹了一口气。
　　 “她的衣服都是别人给的，不过穿上挺合身。”三嫂笑了一下，表情又严肃起来。
　　 “又怎么啦？”我不解地问。
　　 “她生不了孩子，然后老李抱养了一个女娃，可能已经十几岁了。”三嫂唏嘘不已。
　　 命运对老李哥似乎很不公平，但我想无论是亲生的还是抱养的，只要有了孩子，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明天就有希望！
　　 说起老李的女儿，我的记忆就像过电影一样，一下子跳转到十年前。阳春三月，风轻草软，花香怡人，柳影摇曳，随风起舞。星期日下午，我刚来到学校，正在打扫房间，忽然房门外一声“报告”就像一股春风飘进耳朵，声音清脆悦耳，好像百灵鸟在歌唱。
　　 我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跑过去开门，只见一个身穿天蓝色外套亭亭玉立的女生出现在我面前，有点面熟，可我并不认识她。因为学生太多，不可能都叫上每位学生的名字。
　　 她走进我的房间，有点拘束，我笑着问：“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她停顿了一会儿，轻声说：“没有。来的早了，宿舍还没有开门，我看你在学校，就过来看看。”
　　 “没事，你随便坐。喝水自己倒。”我对学生比较热情，对她也一样。她要帮我干活，我没有同意 ，担心弄脏她的漂亮衣服。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个村？”我一边干活一边和她闲聊。
　　 “我叫李洁茹，李家庄的，我爸是鞋匠老李。可能你认识他。”她也落落大方，和我说了一会儿，不再生疏。原来如此，她是鞋匠李哥的女儿。让我记忆最深刻一件事，就是李洁茹说爸爸每个礼拜给她10块钱的生活费，要知道在十几年前，我们学校的学生每个礼拜的生活费，一般不超过五块钱。可见，老李对女儿非常疼爱。
　　 洁茹长大成人后，老李把女儿嫁了出去。不晓得什么原因，洁茹很少回来。后来，老李有了外孙，脸上的笑容慢慢多了起来。
　　
　　 四
　　 前年老李女婿家村子拆迁，女儿女婿没有地方住。老李把女儿女婿叫了回来，毕竟租房要花一笔钱。小两口在地里盖了简易房，饲养了一批奶牛。老李除了每天补鞋以外，还要帮女婿卖牛奶。寒来暑往，女婿开面包车走西路，老李开电三轮车走东路。牛奶货真价实，不掺假，出去一圈，很快被抢购一空。很多人都是提前预订好，定时定点拿取牛奶。一传十，十传百，老李女婿家的牛奶供不应求。老李尽可能照顾老顾客。
　　 每天下午六点左右，我们单位门口总会响起“纯牛奶，好喝不贵的纯牛奶”响亮的吆喝声，那一定是老李送牛奶来了。好几次，我有时忙，错过了买牛奶的时间，老李让我把空牛奶瓶贴上标签写上名字，放到传达室窗口内侧。我给门卫打个招呼，他到时候取出来灌好牛奶，放到原处。这样，我的工作和取奶两不误。
　　 春天随着落花而远去，夏日的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投射下来，梧桐树上的蝉鸣给人平添了几分烦躁。去年夏天的时候，不见老李送牛奶的身影，听不到从喇叭里传出来的熟悉吆喝声。听人说，国家出台政策，不允许私人随意养奶牛，就像不能随意养猪一样，要在专门固定的地方饲养。这样，可以预防动物病毒感染到人。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老李不来送牛奶，集市上也不见他修鞋的身影。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度过，我一直没有老李哥的消息。直到有一天，一个同事悄然对我说：“老李的女儿得了胃癌，死了！”吓得我一哆嗦，我有没有听错？
　　 “怎么可能，那么年轻！李洁茹今年大概二十几岁。”我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周末，李洁茹来我房间的情景。
　　 “消息千真万确，我娘家和老李一个村的呀！你不知道吗？”同事的话提醒了我。
　　 “瞧我这记性，你娘家就是李家庄的。”我如梦方醒。
　　 不是我不知道她娘家在李家庄，关键是我不相信那么年轻如花般的生命会突然凋零。人生也太无常了！
　　 我无法想象老李哥失去女儿后的悲痛欲绝的心情，只听和老李在一个街道的同事说，女儿的死，给老李哥打击太大了。老李哥整天以泪洗面，茶不思饭不想。他的哥哥和侄子天天在家陪着他。他的姐姐经常过来帮着料理家务。
　　 亲人们不断地开导和劝慰他，老李哥经常拿着女儿的照片，喃喃自语：“洁茹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喜欢出去玩，她一定是出去旅游了，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
　　 说完，又大声哭了起来：“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我和你妈，年纪轻轻的，好日子刚刚开始。孩子那么小，怎么忍心丢下孩子？孩子没有妈妈，多可怜啊！你让我们往后怎么活？”此情此景，谁见了都会心如刀绞，潸然泪下。
　　 北风吹起，落叶纷飞，红黄交错，秋去冬来，天气渐渐变冷。老李哥也不知道怎么样？我很担心李哥的情绪和身体状况。都说时间是抚平伤痕的最好良药，但愿过了大半年，老李哥能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
　　 前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我和老公去李家庄看望老李哥。门虚掩着，轻轻推开门，刚走进去，隐隐约约听见里边的说话声，但不见一个人影。
　　 顺着声音找了过去。老李哥家里干净整洁，没有胡乱摆放的器物。走进院子，穿过平房左边的通道，通向后院，发现几个人靠着北墙，边晒太阳边闲聊，有人端着茶杯，有人端着饭碗，还有人嘴里咬着苹果。
　　 中间那个是老李哥，比以前清瘦了很多，但看起来气色不错。他怀里一个二三岁多的小男孩，看到小家伙和老李的亲热劲，我想这可能是洁茹的儿子——老李的外孙。小男孩仰起头和他一边说话，一边给老李嘴里喂面包，一边咯咯咯笑着。老李慈爱地看着孩子，或许从外孙身上，可以看到女儿小时候的影子。
　　 我忽然明白，老李哥是一个善良热情之人，他的遭遇一定会得到别人的同情和帮助。幸好有这么多亲朋好友陪伴，有外孙慰藉他的孤独心情，我想痛苦和悲伤也会慢慢减退。
　　 我和老公走过去和李哥打了声招呼，他抬头看见我们，“你们怎么来了？快请坐！”李哥有点惊讶。
　　 “好久没有见到李哥，来看看你。”我看着老李哥精神尚佳，暗暗高兴，但也不好意思问太多。
　　 “我昨天去镇上摆摊了，可能你们忙，不知道。谢谢你们来看我！”
　　 “是的，最近有点忙，没有去集上买东西。”老公如实回答。
　　 李哥看来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和他闲聊了一会儿，我们就离开了。
　　 走出李家庄，路边大渠的水在阳光的映照下，微波闪闪，一路向东流去。抬头望望天， 天空湛蓝，白云悠悠。 祈愿东逝的流水能带走老李哥的伤痛，更希望他以后人生晴空万里，好好生活，快乐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