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走了，那双娇小尖锥的小脚也随之而去。我总想窥视一下奶奶的那双小脚究竟是何等面目的愿望，也就此破灭了。
　　 在我小的时候，像她那样的小脚，走路颤颤颠颠的老年女人，还真不少。不过并不知她们的脚是经过炼狱般的痛苦，人为折磨而成此模样的。总以为她们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就是那个模样。
　　 11岁那年受父之命，我回到老家奶奶身边，担煤担水照顾年迈的奶奶。产生对奶奶小脚的兴趣，也就是在与奶奶共同生活期间。
　　 首先让我好奇的是，奶奶晚上睡觉前从来不洗脚，也不脱袜子。问奶奶原因时，她总是说：“小孩子家，这是你该知道的？”她越是不想让我知道，我越发好奇，也总想瞅个机会偷偷看看她那双神秘的尖锥小脚。但是，奶奶从来不给这个机会。
　　 奶奶也洗脚，但并不是光明正大地洗。洗脚的地点是在两个地方，一是在家中，一是在厕所。在家中时，那一定要将门关死，不让任何人进去。这时，也是我和堂弟、堂妹捣乱她的时候。要么从门缝里往里偷看，看不见就使劲抖门；要么两人抬起一人用唾液悄悄捅开纸糊窗户的一个小孔，从小孔中偷看。这些都是徒劳的。奶奶早有准备，她坐在你始终看不到的死角里。她一边骂着：“你们这些小熬胶们，臭天倒哄的有甚好看的，赶快滚得远远的，要不就叫龙抓了你们！”一边不慌不忙洗着脚。洗一次，足用一个多小时。奶奶在厕所洗脚时，肯定会选择一个绝对“安全”的日子，大人们上地了，孩子们去学校了，绝不让任何人发现。
　　 奶奶的洗脚盆是沙土烧制成的那种，所以也叫“沙罐盆”。那是她专用的，别人是不能碰的，一般置放在瓮旮旯不显眼的地方。
　　 我从来没看见奶奶快步跑过。想试试奶奶会不会跑，就瞅推碾子时，来了个恶作剧。我负责推碾子，奶奶是负责摊、扫粮食。我故意使劲加力推着跑起来，她也只好跟着跑。这时我发现她不是在跑，因为脚趾已失去功能，全身的重量在脚跟，跑的时候靠脚跟发力，所以跑起来是一跳一跳的，非常吃力……
　　 不懂事的我，看着奶奶跑的样子却哈哈大笑。
　　
　　 二
　　 奶奶在炕上的坐姿，中规中矩。两腿膝盖对齐，小尖脚一上一下，围在两侧，基本是看不见的。那时还没有电，在昏浊的煤油灯下坐好几个小时姿态不变。我问：“奶奶这样不困吗？”她说：“女人就应该这样！现在把人惯坏了，小女孩家站不是站的姿势，坐不是坐的样子。整天介东跑西跳，甚规矩也不讲”。
　　 “奶奶，那你们老人为甚是小脚脚，现在女人们都变大了。”我天真地问道。
　　 奶奶扑哧笑着说：“我们的脚生下来，如果不裹也和她们一样。”
　　 “那为什么要裹脚？”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是祖传下来的，女人就必须裹脚。女人不裹脚，难看死了！看看现在女孩子们大脚片瓦，疯跑疯跳，放在以前是找不上婆家的。咱村福祥家，脸蛋儿长得入眼爱人，可就是脚没裹好，嫁了个没人嫁的穷人家；走路不敢在中间，总是紧靠着墙根走；坐的时候用大布襟衣盖住点丑脚，一辈子羞死了！”奶奶说起话来趾高气扬，不时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脚，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脚是怎样裹就可以小了？”我扑闪着大眼睛继续追问。
　　 “那可是件不容易的事。小女孩们到了四五岁时就该裹脚了。娘、奶奶到时候就把女孩关在屋里开始裹。裹的办法是用长布条把拇趾以外的四个脚趾连同脚掌折断弯到脚心，再用白棉布条紧紧裹上，在炕上躺上半月二十来天后，脚的形状就成了。然后穿上尖头鞋，白天由大人扶着开始在地上走，活动经脉，黑夜裹脚布再用针线密密缝牢。一直到了七八岁时，再把趾骨弯曲。”
　　 “那不疼吗？”我问。
　　 “古人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你想想，伤筋动骨的，哪有不疼的道理。疼，那种疼你是无法想象的，是无法用话来可说清的。你身上扎个刺都受不了，这是把骨头活生生地要折断。那不是疼，是等于人小死了一次，那真叫生不如死。哭也作不来音调，泪流干了，嗓子里喊的喊的发不出声了，只想是说，快让我死了吧！娘和奶奶早有准备，将我两只手紧紧捆住，嘴里给塞上一块布子，一个人压住腿不让动，一个人往断折，那嫩嫩的小脚趾骨，一个个咔嚓咔嚓地就被折断了。”
　　 “奶奶，快别讲了，你娘、奶奶好心狠啊！”我用手捂住耳朵，气得浑身发抖，犹如身临其境，遭其惨痛，便歇斯底里怒叫道。
　　 “那不是心狠，祖宗留下的规矩都得守啊！谁家爹娘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她们也是为了自己的闺女能走在人前，嫁上个好人家。你的两个姑姑都是我给她们裹的，爹娘也都是为了孩子们好。”奶奶辩解道。
　　 “好好的脚非要遭受这么大的罪，糟蹋成那么个样子，究竟图了个甚？”我非常不解。
　　 “现在不能和过去相比。过去女人就是该守家在地，养儿育女，安安生生地伺候老的，作务小的。不能像现在的女孩子家，那里热闹往那里跑，唱戏、赶集、庙会、结婚办丧事、打井、上梁，最忌讳的事情也都去凑热闹，没规没矩的。这，在过去早就打成你个红血烂肉的。”
　　 “你们脚都成这个样子，那还能动弹？”我又问。
　　 “不动弹能行吗？大户人家的女人，有人伺候。像咱这一般人家，有时候连锅都揭不开，啥事情也得做。”
　　
　　 三
　　 奶奶见我好奇的事太多，就接着说起了她的过去——
　　 奶奶14虚岁时就当了童养媳。当童养媳就得接受公婆的调教。每天早上不等鸡叫就起床了，问安，洗漱、打扫家和地、帮厨做饭、洗碗刷锅。上、下午是学做针线活、推碾滚磨，晚饭后开始洗衣服，一家人的衣服全部由她一个人洗，一直洗到半夜，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最怕的是公婆，做不对就遭打，每天遭打的次数记不清，浑身上下是红黑烂青，没有一处是光光滑滑的。
　　 棍棒底下出本事。奶奶是在公婆的刻薄之下学到勤快，学到做营生的手艺，学到操持家务的本事，懂得教养儿女、孝敬长辈。直到有一天，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
　　 奶奶嫁给爷爷后，共生了13个孩子，存活下三男三女，也算完成了女人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的本分事。公公、婆婆养老送终了，儿女们也渐渐长大了，日子也该好过了。可是狗日的日本人来了，见人杀人，见粮抢粮，无恶不作。民国28年春上来扫荡时，又将奶奶家十几间房屋和粮食烧了个精打光，全家人吃没吃的，住没住的。爷爷见状，软瘫在地上爬不起来，黑夜趁人不注意，用一根绳子吊在树上……
　　 爷爷去世后，奶奶咬了咬牙，心里发了誓，再苦再累，再受多大磨难也要把俺孩们拖捞大。那时，两个姑姑已出嫁，还有四个，最大的是我的父亲才16岁，最小的叔叔两岁多。天塌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好在奶奶娘家的哥哥送来点粮食，邻家们帮助给房子搭了个顶，总算有了个遮风避雨处，肚子饥一顿饱一顿地将就着。
　　 好多人都怀疑，上油坊院家遭此大难，没了顶梁柱以后的日子没法过，猜疑奶奶肯定得嫁人。但是，奶奶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她就认准一个理，为了孩子们一定能熬过去。
　　 小脚女人过去是不上地的，但奶奶扭扭捏捏每天都上。家中没有牲口，春种秋耕，就让我的大伯扶着犁，奶奶娘仨在前面拉；没有车，硬是抬着粪出去，扛着庄稼回来。农忙上地干农活，冬闲时给大户人家当奶娘，洗衣服，一年365天一天也不消停。就这样，奶奶带着孩子们慢慢地挺过去了苦日子，盖起了房子，该嫁的嫁了，该娶的娶了，父亲和三叔还参加了革命，当了国家干部，二叔是生产队长。
　　 “我现在儿孙满堂，红红火火，我知足了！”奶奶一口气给我讲了她那坎坎坷坷、命运多舛的一生。
　　 此时，奶奶在我心中突然变得高大起来，仰之弥高，敬之尤诚。
　　
　　 四
　　 父母的苦难，惟有做孩子的默默藏在心底。
　　 记得在奶奶去世时，父亲哭得真是寸断肝肠：“你左手拿檊仗啊，右手拿镢头，又当爹呀又当娘，又当牛呀又作马，人间的苦你都尝遍了。”那撕心裂肺的哭诉，是对奶奶一生的真实总结。
　　 从此，我认识了奶奶，辛酸的童年，苦难的中年，知足的晚年。既有爱家爱子、贤妻良母的柔肠，又有直面人生、敢作敢为的风骨。
　　 奶奶走了。姑姑、娘、婶婶们为奶奶的小脚做了最后一次的“打扮”，用雪白的棉布悉心缠好，穿上早已准备好的尖锥小鞋，看上去很柔软舒服。整个过程没有让任何男人参与，娘说：“这是女人应有的尊严。”
　　 奶奶走了，但她始终不知道，“为什事，裹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拘束。”（《改良女儿经》）奶奶不知道这是旧时女人们的人生悲剧，自己是封建礼教的殉葬品，是人身自由的奴隶者。临终，她都认为女人裹足是祖传下来的，天经地义，不得违背。
　　 “三寸金莲”，不啻为一付沉重的枷锁，统治了女人的思想，禁锢了女人的身，锁住了女人的心，让历史的另一半呻吟了上千年。
　　 我想，天堂里的奶奶在天有灵，一定会为当今女性挣脱封建羁绊，获得应有的社会地位而感到羡慕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