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我的学生高军(散文)
1974年,我从二连调到42团中学当教师,担任初一甲班班主任。
高军是令我头疼而又难以捉摸的学生,差一点就被开除了。
他的长相有男子汉的气质,皮肤稍黑但不粗糙,身体健康匀称,眼神灵活,喜怒好恶,流盼有神。但他性格极易冲动,遇事凭感情不计后果。学习成绩一般,但有号召力,最调皮的几个男生是他的“铁哥儿们”。我几次找他谈话做思想工作,他头脑反应很快,也能接受我的规劝诱导,眼神充满赞成但也闪烁一丝飘忽,一遇具体事情他就管不住自已了。高军用舀饭勺子砍伤了老炊事员!
那年冬天,全校师生去挖坑种树。中午吃饭时,几百学生乱哄哄地围住几辆送饭的牛车。我和学生围在树坑边吃饭。中干渠埂沙土如一堵斜墙,坐着靠着又干净又舒服。学生们乱哄哄地围往送饭送水的牛车,陈学林、于建兵挤出人堆热情地把我的饭端来了。正吃着,突然牛车那边的人堆里传来骚动喊声“你打!你打……”“打人啦!”
我立刻站起来张望着:“怎么回事?不会又是我们班又惹事了吧……”
偏偏就是!初一甲班学生高军,用铁勺子把炊事员老黑子的头砍破了!我气急败坏地一迭声喊道:“高军在那里?快去找、快去找啊!”心想找到他非抽他一树条子不可!宁可不当这个老师……
有人告诉我,刚才开饭时,高军和几个同学挤上去打菜。白菜炒肉,菜多肉少。炊事员老黑子的勺子不停地抖,一抖把肉片抖落了,剩一勺白菜帮子。高军就喊“别抖了”挤上去伸出碗。老黑子偏要狠抖,眼睁睁的几片肉又抖没了。高军一气,夺过勺子,照老黑子的头就是一下子。那铁勺早被铁锅磨得锋利,一下子老黑子的额头裂开月牙形口子,血流如注。
“威虎山的土匪下山了!”
“早该开除了!”师生舆论一片哗然。
孔子说过“目不足恃”,眼见到的东西也不一定完全真实,况且听来的。我在图木舒克工宣队有经验,对人的处理一定要慎之又慎,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尤其是在心情激动时不能意气用事。
“谁和高军一起去打饭的?”
“于建兵。”
“把他叫来。”我尽量装出平静沉着的样子,其实心里怒火中烧。
于建兵勾着头把事情叙述一遍,像他写的作文一样层次混乱。但他讲了一个细节,高军当时夺勺子要自己动手去捞被抖掉的几片肉,而不是要砍老黑子。老黑子紧抓勺子不放手,两人争夺。老黑子坐在牛车上居高临下,高军站在下风使不上劲儿,一松手,勺子反弹到了老黑子自已的额头。这个细节太重要了!是“本案关键”!
我必须找高军本人核实。我对于建兵、杨金宝说:“你们别干活了,去找高军。告诉他天大的事情有老师担着。”
收工了,人走了。血色夕阳,寒风萧瑟。我独自坐在沙土渠埂上,高军怎么办?做了多少工作,去了几次家访,还安排了一位最优秀的女学生陈丽与他同桌,时时帮助他。他刚有点进步,上课不捣乱了,下课不打架了,也受到我的表扬了,这一勺子一砍全砸锅了!贫宣队长虎着脸对我说,树栽完了严肃处理高军!“非收拾这个害群之马不可!”
怎么“严肃处理”……
于建兵陪着高军磨磨蹭蹭翻过中干渠来了。躲了半天终于露脸了。高军一脸愧色,嘿然无言,只顾坐下勾着头,膝盖支着下巴。
我心如沸水而脸色平静。沉默半晌,我缓缓说:“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别再说了。你只回答一个问题,老黑子头上受伤时勺子在谁手里?”
“在他自已手里!”他脑子反应极快“我向毛主席保证!”
“好吧。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好好劳动。我们班的任务还很重。事情既然出了就别怕了,好好写个检查,把整个过程写清楚。你的错是不该抢勺子,你没有故意砍人。”
高军惊异地望着我,眼神复杂:惭愧、惊奇、几分高兴、没料到老师会这样说……
晚上,贫宣队长又带着我向老黑子道歉。老黑子是1949年进疆老兵,大老粗,孤身一人,当了一辈子伙夫,妻子在湖北老家种地当农民,说啥不肯来新疆。单身宿舍也怪凄凉的,他一人独独地蜷在床上,头上贴了块纱布。好在他是老职工,听了我的道歉,气头过了也没有多么强烈的“惩办凶手”的要求。
但是,贫宣队长态度强硬说绝不放过高军:“这小子父母出身都好,唉!根红苗不正啊!”
这话怎么听着都不受用……
沙枣树终于挖完了,接着挖种杨树的坑。我心里乱透了,似乎全校师生都在戳我脊梁骨:“高军是你教出的好学生!”“什么班主任?带了一帮小土匪!”真是话不出口,眉目传神,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种树劳动干了七天,终于又回到课堂。贫宣队长和学校李指导员通知我下午开会,高军的父母也参加。我问处分定了没有?回答开完会再说。听说他们已内定“开除”。但那时开除一个贫下中农、工伤残疾职工子弟,是一步政治风险棋,谁都要考虑后果。
校办公室里,高军的父母亲十分拘谨地坐着。我很熟悉他们。高军父亲是基建队职工,七八年前砌墙时摔下来跌断了腿,柱着双拐,连队安排他看管木料仓库。母亲也是职工,常干油漆活儿。他俩只有高军一个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等到孩子大了闯了祸,打也改不过来了。据说有次父亲教训高军,刚抡起拐杖,高军一掌推过去,父亲一个仰八叉倒在地上,从此知道已经不是14岁儿子的对手了。这次开会前,他们已经向老黑子赔礼道歉了。
贫宣队长是复员军人,甘肃人,说话是小巷子里扛竹杆一一直来直去。今天开会,征求家长对高军的处理意见:家长如果表态管不好孩子,学校就开除高军;家长如果表态管得好孩子,学校处分可以从轻。
“老黑子是进疆老战士,贫下中农,干了一辈子炊事员,老老实实,任劳任怨。他被打伤是严重政治事故,要严肃处理!”
“政治事故?!”高军父母一下子被镇住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表态。
“打贫下中农不是政治事故是什么?”贫宣队长黑着脸说。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该怎么说?一种选择是与贫宣队长保持高度一致,讲假话,说高军砍了老黑子,开除高军,“以儆效尤”。另一种选择是事实求是,讲真话,再保高军一次。这孩子才14岁,开除也许毁掉他的一生。
我决心讲真话,尽管从古到今讲真话的人下场大都不好。比如从伍子胥到彭大将军。也顾不了许多了,不讲真话我心里难受。
贫宣队长叫我介绍高军的全面情况,眼神充满信任:我会与他保持高度一致。高军父母望着我像落水的人看到一根稻草一一也许这根稻草真有希望。
我先声夺人引用了一段“最高指示”,对任何事物要“一分为二”。先讲了高军的缺点,学习成绩差,课堂纪律差,当了“差下生”的头儿,和老师对着干;接着讲优点“本学期有明显进步”,挖柴火积极肯干,有一定组织能力,违犯纪律的事少了,能听得进去老师的话了。这次老黑子被砍伤肯定是高军不对,但是,不是高军抢过勺子向对方头上砍去,而是两人争夺勺子失了手,高军没有伤人故意。还有一句话揣在心里没往嘴上端:假如那天是一锅纯纯的肉,老黑子手不会抖,高军也不会抢勺子,就不会有这个事了。肉太少是客观原因。人一饿,事就多。“仓廪实然后知礼义”。
我转过脸对着高军父母说:“这次的事我这个班主任有责任,没有尽职尽责。我们共同管好这个孩子,你们说对不对?”
“对!对对!”两人如梦方醒“一定管好!一定!”
会议结果出乎贫宣队长的意料之外。他悻悻然扎我一眼宣布散会。高军父母千恩万谢走了。望着远去的双拐心里慨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养大了孩子还要为孩子受过受气……
没人时,贫宣队长对我长叹一声:“你呀你!人家说你书呆子,我不信,你才是个初中,又挖了八年坎土馒还是书呆子?可现在不得不信了。高军这事儿,你倒给他评功摆好。你为什么不借这次事故把他开除?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把老鼠赶走不就是一锅香喷喷的好汤吗!你呀你!人不错,没坏心眼儿,但不懂政治不成熟……”
说着,他摇头咧嘴下意识地一扬手把路边枸杞树枝折断了一根。
我一惊:莫非这位大老粗在演示“翘翘者易折”?!
又一想:不整人,不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