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发烧和领导(小说)
呯,呯,呯,有人敲贺一正的办公室。
妈的,谁呀!他拉开门一看,很尴尬。
慕莲的妈!什么教授,怪不得人家叫你老歪!也不怕你的学生笑话,孩子快进来!
贺老师好!
好,好,坐!你看这弄的,半年都没什么人来过,我正在赶稿子呢!莲莲都长这么高了,赶上老师了,也有小两年没见了吧,真是女大十八变,上大三了吧!
嗯。慕莲很腼腆。
哎呦,愁死我了!孩子还在上课呢,突然发烧!我刚带她去你们医院,门诊临街的门都封了,还得从住院部的大门进。一瞅,我吓坏了,门口全是穿防护服的。我不敢进,就来找你,现在武汉疫情爆发了,都封城了!你说咱这个小地方咋也这么吓人呢,我在电视上看的,只要发烧就得隔离十四天!孩子还在上课呢,我怕就来找你了,你面子大,又是孩子的老师,带我们去检查一下……
不就是发烧,学校里面不是有医务室吗?咋跑这么远呢!
呦,你真不知道呀,外面的病毒可吓人了!现在只要发烧,得上正规医院,还得开证明,不然不让孩子进教室!平常哪能找你呢,在门口诊所打两针不就完了,现在只能来找你了!
贺一正晕乎乎的,他两个月没出过门了。在写一本小说,鼠年说鼠。三餐都是学校食堂的人送的,他对妻子说,不写完这本书我是不会出门的,任何人不要来打扰我。
他戴上口罩,推了一下门就出来了。出了学校的大门,一条小路走到头就是医院的门诊楼。他以前在卫校工作,五年前几个教育部门合并成了技术学院。学校的几栋教学楼划给了一高,老校的人都去了新区,也没有人问他的事儿,还有一栋楼的学生没有迁走,几乎都是护理系的。老师的办公室都设在新区了,他的办公室原来就没有几个人,一楼角里,现在就他一个人留守。附属医院也成了学院的下属机构,现在划教委了,不归卫生局管。
什么病毒这么厉害!贺一正随口问了一句。
我哪知道,听说是从武汉传出来的,可吓人了!老歪呀,你就是比俺们老百姓的觉悟高,出门还知道戴口罩!
大妹子,你就别逗我了,什么觉悟哟!老毛病了,出门不能吸凉气,一到这季节气管炎就犯了,出门就得戴口罩!
我都想不明白,你教书教的那么好,不是孩子初中的时候,你辅导辅导,我这死妮子哪能考上大学呢!孩子天天念你的好,现在咋没人管你呢,也不上课了,一个人窝在这儿。
谁知道呢?奇葩!合并之后我就被人遗忘了,也没人通知我上课了,我也懒得去问,不就自由了嘛!
其实贺一正心里清楚,他在报社挂职,上下的人他全得罪了。人家老师上课,教语文的就教语文,教数学的就教数学。他可好,一节课语数外同堂竞技,学生喜欢,天天喊老师万岁,人家老师就不高兴了。
合并后,院领导找他谈话,只要不乱写文章,就当提前退休了,工资奖金一分不少,他才五十出头。
上面的人都说他心不正,领导都叫他老歪,下面的人都叫他歪教授,可以说人见人恨。上面的人他也讽刺,没事儿写块豆腐,恶心人家。下面的人他也恶搞,唉,老张,一辈子教个英语,还拿着书念!我叫一正,书都不拿,怎么叫我老歪呢……
鼠年说鼠,写的就是地上地下的老鼠,他是乐其乐而乐,忧其忧而忧,不问外面的事儿。
医院从学校这边留了一个小门,方便教职工出入,不用绕行。
进了医院停车场,门诊楼门口果然一群空降兵,全副武装。贺一正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即使他在手术台上,也没见过这种行头!
透过玻璃门,前口摆放两张桌子,十几个人白花花的。他想起了中国英雄,太空人杨利伟。个个戴着眼罩,上面还戴着防护罩,只露两只眼睛,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贺一正有点发蒙,正准备上楼梯,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太空人,挽住他的手臂。
大领导,你咋来了!这不是添乱嘛,院领导都在大厅里呢,别让小妹难堪!有什么事儿你给我说就行了!
贺一正一听,是护理部主任的声音。三十出头就当上了主任,后生可畏,也是卫校的毕业生。
小唐呀,什么情况,我以为小日本进中国了呢!
看你说的!上面刚下的文件,领导都愁死了,只要发烧的病人都要隔离!住院部都扒了,正在盖呢,在那儿设隔离点呢!
校门口的学生宿舍哇,学生不是都迁到新校了吗,正好空着呀!
你真是大领导,不管事!现在被大内科征用了!你老人家不会是发烧了吧!护士长叫着。
真的发烧了,不是我,是我过去的学生!贺一正指指身后的慕莲。
天了,这门你们可不敢进,进去就要被隔离了,我带你们去吧!昨晚连夜在临街楼改造了一间发热门诊,走,走,走,我带你们去!送过去我可不管了,这边的事儿多着呢,还不知道在哪设隔离点呢!
出了医院大门左拐,原来中行的一间取款机被改造成了发热门诊。护士长送到门口就转身跑了。
进门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两个太空人,连五个人都站不下。
医生,孩子发烧了,请帮忙看看!贺一正谨慎地问。
发烧了出门还不戴口罩!坐那儿,给她量个体温!坐那的医生说,看着电脑屏。
说的是方言,贺一正没听懂,问慕莲,她说的什么?
量体温!慕莲听懂了,她甩了甩体温表,夹了进去。
两个太空人问了几分钟,直到体温表拿出来,39度,还在询问。贺一正一句没听明白,他听慕莲的回答就来气了,问了两遍,跟查户口似的。
贺一正一听两个太空人说话,就知道她们不是医生,是学校来实习的学生。他瞄了一眼坐在那儿打字的太空人,拼音打字,半天蹦出来了一个字,发热门诊就是一个摆设!
贺一正开始拍桌子,高烧也会出人命的!一个在这儿记录,一个去叫你们的老师过来!我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快点去!
老师一会儿就会来的,我们只是在这儿值班,我打个电话吧!站那儿的太空人说。
贺一正瞅了一眼墙上挂的发热门诊指南,就更气了,拿出手机啪啪拍了几张。
你们这是什么医院!他指着上面的字,哪条你们做到了,全是摆设!
一,37度,给病人和家属配发口罩,没有!二,由护士全程陪同,连个医生都没有!下面就不说了,一个呆子,一个站那像个傻子!去,把你们领导叫来!贺一正拍着桌子吼着。
来了,来了,领导别发火呀,你这暴脾气是改不了了!一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进来了。
贺一正扭头一看,内科李主任!老哥哥,我算他妈的什么领导,充其量算个小报记者,还不敢放屁!你看看你们这个发热门诊,不是扯蛋吗?你也弄两个正规军,说的鸟语我一句都听不懂!
李主任边说边坐着。这不是才弄的嘛,我早上来才知道的,还没有排班呢,我也是临时抓的差,你是第一个进门的!这是你女儿吧,这么高了……
是,高烧39度了,还在师院上着课呢,你看怎么办吧!贺一正无奈地说。
这是老大还是老二呀……
大哥,在这儿都耗了十分钟,你说怎么办!贺一正急了。
孩子又没去过武汉,你着什么急,不就是发烧嘛!先开个化验单查一下,不放心,再去做个CT!还是开个CT单吧,自己的孩子你也放心,不怕一万怕万一,对不?
行,行,行,你快点!贺一正拿起手机给他拍了一张。
老弟,我可没招惹过你,别让我上头版头条!你加我微信吧,结果出来你拍一张发给我看看!李主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贺一正很尴尬!不会玩这个,都是女儿帮我弄的!
慕莲笑了,很懂事,扯了扯贺一正的袖子。我会,我帮你加!
神经病,你带卡了不,没卡我开单子也是白扯!李主任瞅了一眼贺一正。
带了,带了!慕莲把卡递给李主任。
神经病,我可提醒你,别从正门进!万一孩子被隔离了,你就哭吧!你从后面的小楼梯上去,先做CT,你又不差那点小钱,回扣老哥不会要的,微信红包转给你!这不是非常时期嘛,照一张也是对孩子负责!
老哥真会说话,发烧都得来张CT,你们医院不就发了吗!现在多少钱?
三百,螺旋CT,进口的!医院哪来的钱,人家现在包了,本院的,少一分都不行,黑着呢!李主任站起来,把几张单子递给贺一正。
什么病毒这么厉害!
比非典厉害,不然武汉不会封城的!结果出来拍给我,别一会找不到我又拿人家小姑娘出气!我还得去安排人来值班,你说什么事儿,我哪来的人呢!你们学校招了那么多学生,一大半的医生都去上课了,坐诊的都找不到人!你个神经病,怎么不曝光一下你们学院的领导呢,我们下夜班的医生还得来门诊坐诊两个小时!以前没人去那边上课,现在可好,补助高呀,个个都争着抢着往那边跑。我这把老骨头,主任都不想干了,一周我得上两个夜班!李主任说着,几个人进了医院的大门。
贺一正笑了,你是老革命嘛,姿态就是高!明天我叫电视台的小记者,采访你一下不就曝光了!
别,还是去采访你们学院的那个党委书记吧,他现在和市长平级!我从这边走,你从后边走吧,回头再说!
贺一正追问了一句,你们打算在哪设隔离点呢?
不知道!哪有地方呢?可能在观察室吧,都是领导的事儿,走了!李主任朝他摆摆手。
贺一正他们从门诊的小楼梯上去了。
大妹子,一会儿上去就说慕莲是我的女儿,反正和我家的老大差不多,这样快些,我还没吃早饭呢,都九点了!
行!我们也没吃早饭呢,想着要化验,就没敢让孩子吃!莲莲这孩子就想认你做干爹呢,崇拜的不得了,你就是不点头!明儿我摆一桌,你就应了吧!完事儿咱就找个地儿,我请你吃豪华套餐!这病毒挺吓人的,干脆给孩子开一周的假条,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妈,说什么呢,快考试了!卡上的钱没有多少,现在是一卡通,你还得去交点儿钱!慕莲叫着。
呦,你看我这记性,你先陪老师说说话,我去交钱了!
上了楼,贺一正有点喘气。
贺老师,你一身的烟味,春梅姐不在,也没人敢说你了!慕莲怯怯地说。
怎么,还记得老师拿着粉笔当烟抽呀!贺一正笑着说,毕业了准备考研不?
当然了!我学的心理学,就想考厦大,春梅姐告诉我的,那儿新增的有心理学专业。她给我发了好多照片,厦大真漂亮!
这个死丫头,没说给她老子发几张照片看看!
恨你呗!不说送人家去学校,连个电话都没打过!
我让她报新闻专业,她非和我杠,学什么法律,我没断她的粮就不错了,还去送她?!你们这些孩子,翅膀硬了,不知道先给老子打个电话呀,哪有老子先给你们请安的,你就这么跟她说!走,先去照吧,你妈可能还得一会才能过来!贺一正走两步又停了下来。
还有你,都是白眼狼,老师白疼你了!大一还知道来看看我,一年多没见你的人了!
你也不能怨我呀!打电话你又不接,一问春梅姐,她说你疯了,谁进门都得挨骂,让我别去看你……慕莲很委屈,声音很低,我让我妈去看过你两次!
好,算你有良心!比那个死丫头强,放假都不回来,就知道在外面疯!你可不能跟她学,不然我让你妈断你的粮!贺一正说完,就上去敲CT室的窗口,取下口罩。
里面有四个人,贺一正一个都不认识,过来一个小女生。
我是咱学院的……
贺老师吧,有什么事吗?
嗯,我女儿有点儿发烧,你们李主任非要过来照一张CT。下去交钱了,能不能先照呢?
行,你们到门口等着,我去开门!
谢谢,姑娘贵姓呀!
叫我小王吧,才分来的,也是咱学校毕业的!老师的大名谁不知道呢,哪能认识我们这些小虾米呢!
贺一正转身说,莲莲,到门口等着,现在的学生都不得了!
慕莲笑了,俏皮地来句,人家说的对,你桃李满天下,学生多嘛!
再多我也没有教过影像学呀,都是以讹传讹!我去那边卫生间抽根烟,憋坏了,照完叫我一声。这玩意儿有辐射,你快点出来!
嗯,知道了。慕莲应了一声。
贺一正进了卫生间,直奔窗口,点了一支烟。拿出手机,本想给大女儿打个电话,一看九点十分,叹了一口气,死丫头在上课吧!
转身一看,左右两边,都有醒目的贴纸,鲜红的五个大字,残疾人专用!一边贴在门上,一边贴在墙上,便池上有不锈钢的扶手。
贺一正立刻火起,喃喃自语,什么年代,还残疾人专用,这不是歧视弱视群体嘛!拿手机左右啪啪两张,上去就撕了。
恰巧卫生员进来了。唉,我说同志,你有病吧,好好的你撕它们干什么?!
贺一正叨着烟,迷着眼,装瘸子走了两步。我就是残疾人,看着不舒服!听到外面的叫声,把烟灭了,装进烟盒,对卫生员来句,文明靠大家!给你们领导说一声,就说老歪撕的,路不平我就踩!洗洗手出来了。
莲莲,你妈呢?
在那儿等着你呢,我先去化验了,在哪?
右拐,走到电梯口就看见了。卫生间正对门,地下有点儿滑,你小心点儿!
嗯,我先去了!
贺一正还没有走到窗口,慕莲的妈就叫起来了,你个老歪呀,咋不陪孩子一起去呢?我在这儿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