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乡间唢呐声(散文)
一
故乡的娱乐基本都集中的春节前后,娱乐的形式也比较单一,都是以大秧歌为主。说起大秧歌来,在东北的历史可有几百年了。在清康熙年间,由流放到塞北的囚犯中的艺人文士,把内地的戏曲歌舞带到东北。到了乾嘉时期,这种歌舞与东北人民的热情相结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秧歌舞。它简单易学,老少皆宜,很容易把东北人民的热情质朴,诙谐风趣的性格表现出来,得到民众的喜爱,其普及率也是别的娱乐形式所不能比拟的。只要大鼓的鼓点敲起来,仿佛这片黑土地的深处都在回应着“咚咚”的节奏,山野间里深藏着的快乐也随即被唤醒。
通红的大灯笼映红了人们的笑脸,晶莹的白雪也披上了喜庆的红晕。这时还有谁能在家坐的住呢?羊皮袄,狗皮帽,棉靰鞡和皮手套,都尽情往身上招呼,跑去大街上和北风撂两跤,看看谁先拉拉尿。这时候,平日里张牙舞爪的老北风也消停起来,它踩着鼓点,排在队伍的中间,浪不丢地扭着腰胯。只是动作有些不伦不类,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二百五。
扭秧歌的人们大致分成两组。踩在高跷上的都是年轻人,他们的心高气傲,都显现在高度上面。在地面上蹦的是老年人,他们更偏爱脚踏实地的稳重性。谁都是从那个高度上走下来的,年轻的高度会因年纪的增高,而慢慢下落。当一个人真正感受到实地的亲切时,却已然白发苍苍了。年少的轻狂与老年的持重,同在场地上转来转去,都有着十足的自信。
大鼓提心气,小锣长精神,而那唢呐声响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就把人们心里的小火苗煽乎起来。小伙子扭腰甩胯,尽显刚猛。大姑娘蛮腰风动,莲步款款,小眼神里飞出一个轻飘飘的媚,那才叫一个浪啊!老太太生怕自己嘚瑟的不够,把根拐棍耍得跟金箍棒似的,惹得别人家的老头像恋花香的花蝴蝶。这还了得,自家的老头干跺脚,稀里糊涂也下了场……
在这欢乐的气氛里,那唢呐的声音是最迷人的。那清亮的音色之中,除了高亢有力之外,还透着婉转轻柔和如泣如诉的缠绵。就好像有一个凄美的声音在耳边倾诉着,让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
吹唢呐的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姓范,不管岁数大小的人,都一律喊他老范头。他天天都是一个笑模样,就像个开心快乐佛。一脸的皱纹都因为笑容而成纹路,就好像一棵树的年轮一样,一圈圈地把岁月的沧桑尽收其中。
他两腮溜圆,一股真气让他飘飘似仙。那笑眯眯的眼神当中,又有几分专注,轻佻地瞄上你一眼,头一歪,音调忽地一转,他身上的那份俏皮,也似乎随着滴滴答答的音律穿空而去。
二
别人都可以叫他老范头,我却要叫他二大爷。这样称呼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有血缘关系,而是我们两家是相距不远的邻居,彼此走的非常近而已。他的唢呐是一件好东西,我会经常因为这声音,跑去他家听。那声音勾住了我的魂魄,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不管我在干什么,都会被它生生地拽去。
不过,我只要进了他家的门,他就紧紧盯着我,直勾勾的那种,仿佛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不让我碰他的唢呐,而且还不只一次地警告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你越是不让碰的东西,我还越是想碰。就是碰不到,就哪怕去他家看看也好啊!不过,唢呐是不轻易离开他的,他把它拴在裤腰上。就是不拴在腰上的时候,也悬挂在墙上。
后来我长大了,有一次我去珲春劳作,意外地碰到他,他是给一个抬木帮做饭,是当大师傅的。那是一条纵深达几十里的山谷,有二三十个工棚,从里到外,星罗棋布地分散在山野的角角落落里。这些人都是在做冬采任务,大家的目的性一致,分工不同。装车的抬木帮就要五六伙,剩下的是采伐,打枝,造材,防滑,量材,发车等人员,竟然有近千人在里面劳作。
二大爷在这里,把自己的才艺发挥的淋漓尽致。他在山场作业的人群里,居然物色到一位知音,优秀的唱功,让两个人组合成“一副架”。一副架是东北二人转的组合名称,基本都是一男一女搭配。他们两个男人在一起,一个吹,另一个唱。当他们听到掌声雷动,欢呼声鹊起的时候,他俩便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这份特长。他们觉得,咱们是有艺术细胞的人,不能这么白白的消耗,得收些报酬了。咱们卖艺不卖身,合理收费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们开始了他们的卖唱生涯,还别说,锯响就有沫儿,还真的有掏钱的。他们的收费标准还是很合理的,一个工棚里唱一个小时十元。山场里的生活是异常枯燥的,几乎没有什么可娱乐的节目。他俩的适时出现,简直就是大明星下基层来了,轰动效应可想而知。他俩是临时配对,连排练都没有,就直接上了场,多少有些赶鸭子上架。不过,两个人的配合还不错,二大爷说,你碗大我勺子有准儿,只要你能哼哼出来,我就能吹出来。这位搭档却这么说,只要你能吹出来,我就能唱,我这只脚就是为你那只鞋而生的。嗬!两个人一唱一和,还真的是天生一对,几天下来,他们的经典曲目,保留曲目就产生了,一条单子列下来,长长的一溜呢。
整整一个冬天,他们把一条山谷里的几十个工棚都唱遍了,当然,他们也收入了一些钱。只是这些钱,就是他们的酒钱而已。二大爷的酒钱是有了,一冬天都是唢呐给他挣来的。只是到后来,有的工棚给不起钱了。在山场里有很多人在劳作,大部分的人是不需要钱的,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山谷里,要钱有什么用呢?平时所缺的东西,都是由老板负责梢来,兜里有个十块八块钱,被他俩收拾干净了,一时听不到小曲了,心里就痒痒。有人就这么商量,要不就先赊十块钱的?老板上来了再给?两个人一商量,算了,这场就算我们哥俩请客,今天晚上给大家伙奉献了。
这俩人太厚道了,这个工棚的人不过意,唱完了说啥都得喝两杯感情酒,要不然,就不能走,这一冬天,让他们把人都交下了。还吃着人家喝着人家的,人家就是愿意。二大爷这段卖唱的时光,却是他吹奏生涯最高光的时刻。他每每回忆起来,都显得无比的自豪。我在想他不让我去碰唢呐,后来才明白。学习这个东西是需要时间的付出,有这个时间不如去学习别的生存技艺,靠这个是不能养家糊口的。有精力有能力的人都去学别的,不要学这个。那年春节,他去一家单位,吹了大半晌,连口水都没捞着,气的他一路骂,一个劲儿地跺脚。呸!学这个有什么用!
三
我正如二大爷所愿,离开家几年。这天回来,在快到家门口时,碰到一个人,这个人我认识,是二大爷的女婿陈明生。只见他手里拎着一方便袋,里面都是些酒和罐头之类的东西。他和我很熟悉,也不把我当外人。他拦住我,要我陪他去二大爷家,我有些纳闷,一问才知道,他和媳妇在闹离婚。他说他那个丈母娘在中间瞎搅和,他想化解矛盾,和媳妇重归于好,又怕吃闭门羹。他正在大街上徘徊呢,正遇到了我。他知道我们两家的关系,想通过我进行疏通。
我很不愿意参与这件事,可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不住心动了。果然,二大妈看见女婿进门,就像看见凶神恶煞似的,拿起把笤帚就往外扫我们。我把酒和罐头举过头顶,使劲摇晃着,期待二大爷出手相助。二大爷见状,忙迎出门来,接过我手里的礼物,一边劝,一边往回走。算了算了吧,日子是人家过的,就别掺和了。我看见他的喉结在动弹着,一定是在不停地咽口水呢。
二大妈与我们僵持着,不肯让我们进去。猛然间她想到了什么,急忙忙转身跑进屋。我们跟进去时,就见二大爷坐在炕上,举着酒瓶子吹喇叭呢。二大妈跟头把式地爬上炕,一把就把酒瓶子夺过来。二大爷有些着急,喃喃地说,就喝两口,就喝两口,还能咋地?
女婿陈明生,屋里撒眸一圈,想说什么,还没等开口,没防备丈母娘抬手就是一个嘴巴,把他给打急了。干嘛打我?
干嘛打你?我姑娘要死要活的,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你还跟没事似的,给送这个,这不是在送毒药吗?你不知道你老丈人酒精中毒啊!丈母娘的一顿骂,让陈明生杵在那里,干瞪眼说不出话来。二大妈忍不住哭泣起来,屋里人都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
我没想到二大爷怎么会酒精中毒呢?以前他是喜欢喝酒,但是没有那么凶。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我记得他天天吹唢呐,非常的开心快乐啊!这几年不见,怎么就变化的这么大呢?二大爷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不能让他省心。女儿闹离婚,儿子不着调,他是不是因为这个借酒浇愁,引发到酒精中毒的呢?
后来的日子里,二大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后他只能躺在炕上,眼睛一直都望着墙上的唢呐了。他大概还在浮想联翩之中,还在想着曾经的难忘时光。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只是我能做到的是去城里的音像社,去买回来一盘唢呐乐曲专辑,拿回来放给他听。
在熟悉的声音里,他浑浊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他好像看见了他想看到的东西。磁带里放出的东西太完美了,不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踉跄,有些磕绊,甚至有些呜咽。在我听来,这是最纯正的声音,也是最亲切的自然之声了。他的眼睛里淌出来一滴眼泪,我觉得实实在在滴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