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折翅的凤凰(小说)
……深不过呀那个黄土地,高不过个天。
吼一嗓信天游,唱唱咱庄稼汉。
水圪灵灵的女子呦,虎圪生生的汉。
人尖尖就出在这九曲黄河边。
山沟沟里那个熬日月,磨道道里那个转。
苦水水里那个煮人人,泪蛋蛋漂起个船。
山丹丹那个可沟沟里长,兰花花开满山。
庄稼汉的那信天游唱也么唱不完……
既委婉又粗野的信天游歌声随着风从对面的高山圪梁梁上飘过来,在地里干活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直起身来,回头朝着山圪梁上望去,只见一个头顶扎着白毛巾的老汉正在山圪梁上粗喉咙大嗓子地唱着。人们都在心里暗骂一句“死老汉,现在吃都吃不饱,还有甚心弦唱歌哩”的话,便弯下腰身来,继续挥动着手里的锄头,不紧不慢地锄着谷子地里的杂草。
这是一片一尺多高的谷子,就快要出穗了,但是,眼下天正旱着,加上肥料不充足,使谷子叶儿有些淡黄,谷杆子根部的叶子都干枯了。尽管是这样,农民们相信那句“锄头口里有水”的谚语,仍是不放松地锄着谷子间的杂草。被锄头锄掉的野草蔫溜溜地躺在人们的脚后,直到挣扎得筋疲力尽了,才灰溜溜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在毒辣的太阳光下锄地的人们,眉脸上的汗珠子就像窑檐上的水珠,从每张黝黑的脸膛上滚落在黄土地里,转眼间就不见踪影了。男人们有的穿着红色或者海蓝色的背心和至膝盖的短裤,有的只穿一件至膝盖骨的蓝色或者黑色短裤,光着两只脚片子,被太阳晒成黝黑的脊背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儿汇聚在一起,顺着脊梁骨的凹槽如同一股小溪般地往下流淌。婆姨女子们则穿着粉色或者淡黄色带花儿的薄衫子,和蓝色或者黑灰色的裤子,长长的两条辫子搭在后背上,像男人们一样挥动着锄头锄地,偶尔间会有一两个直起身来,一手握成拳头状,轻轻捶打后腰。挺着大肚子的肖月娥,手拿四方形的带花小手巾擦擦眉脸上的汗珠儿,汗水浸湿的薄衫子紧紧地箍在身上,使挺起的肚子很明显,坚挺的胸部,一颤一颤地抖动着。
渐近中午的时候,肖月娥突然觉得肚子有些疼痛,她已是生过娃的女人,心里当然晓得是肚子里的娃不听话急着要出来见光了。于是,她直起身来,用两手顶在后腰部,挺着肚子走到生产队长跟前,低声对生产队长说:“队长,我得先回去,肚子疼得支持不住了。”生产队长抬头看了看说:“那你赶紧回去吧。”然后回转头朝一旁大声叫道,“杨连顺,赶紧把你婆姨送回去!”一旁锄地的人中,一个男人直起身来,“噢”地应了声,掂着锄头走过来,一手搀扶着婆姨肖月娥走出谷地,沿着下山的路慢慢地往回走了。
杨连顺和婆姨俩人走了后,生产队长又大声喊道:“歇歇了,该抽烟的抽烟,该喝水的喝水。嗯,还有谁家婆姨要生娃了就回去!”他这么一喊,锄谷子的男人婆姨们都将手中的锄头立在谷地里,嘻嘻哈哈地打趣说笑着走出谷地,拿起自己带来的水壶,打开壶嘴,扬起脖子喝几口水便停了下来,或就地圪蹴,或站在地畔上,各自拿着小方手巾在眉脸前一边搧着凉,一边叽叽喳喳地啦闲话。男人们拿起旱烟锅子“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
悠悠吹来的微风,使人们稍微觉着凉爽了许多。地畔上的杂草和枣圪针也跟随着风势,摇头晃脑地左右摆动,像是给人们搧着凉。使歇息的人们都感觉出一种惬意地凉爽,好想就那么坐着或者是蹲着、圪蹴,不想再动弹一下。但是,生产队长可不允许,他觉着大伙歇了一锅烟的工夫差不多了,就喊叫起来:“动弹了,把这块谷子锄完再收工。咋价还像老母鸡一样葡挞在地上啊?都麻利点,动弹了。”人们听着这些话,都像不舍得离开地畔似的,慢吞吞地站起来,扭腰列胯走入谷地里,拿起锄头来……
太阳像火球一样悬挂在天空正中央,中午到了,人们已不再像刚开始那样锄得起劲了,而是打蔫拉拉的如同饿了一般。生产队长直起身来,看了看天空上悬挂的太阳,再看了看还没有锄完的地块和大伙,咳嗽了一声,便喊叫一声“收工,回吧”的话,人们一听这话,都来了精神,将锄头往肩膀上一掂,匆匆走出谷子地,到地畔上拿起各自的东西,乌尔喊叫,或者打着口哨在山间小路上快步往回走着,年轻人像脱缰的野马,掂着锄头直接向山下狂奔起来。
杨连顺搀扶着婆姨肖月娥回到家里,肖月娥要生产了,满头大汗地半躺在炕上呻吟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子和连顺妈在脚地跑前跑后地忙活着给肖月娥接生。而杨连顺却坐在院子里的石床边沿上,虽不言不语,但明显地很是焦急。他低着头,“吧嗒吧嗒”地一个劲儿抽旱烟,眉脸前袅袅升起的烟雾遮掩着他此时的心慌和焦急情绪。这个时候,窑里传出了一连串“咯哇咯哇”的哭声,杨连顺立马站起来,几步就走到窑门前,正遇上接生婆端着搪瓷盆子从窑门里走出来,就问:“生了?”接生婆应了声“生了。”杨连顺又问:“是男娃还是女娃?”接生婆微笑着回道:“是个女娃子。”
杨连顺一听,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喜色。他“嗨”地一声,自语“又是个吃闲饭的”的话,走进窑里去,看见婆姨月娥躺着,就问:“人没甚吧?”月娥应了声“没事。”连顺又问,“想吃甚?叫我妈来做。”月娥轻轻地叹了声气说,“唉——我就喝些拌汤吧。”连顺看了眼炕上的婆姨,对一旁照看孙女的妈妈说:“妈,你去做饭吧。”连顺妈应声,挪步走到锅台边,动手一边做饭一边问:“连顺,给娃起个名吧。”
连顺从灶火圪崂里抬起头来,说:“还没想好哩,刚生下急一个甚。”妈妈说:“想甚哩,我看就叫桃叶吧。”还没等连顺说话,婆姨月娥就说道:“行,就叫桃叶!大女儿叫杏花,这个叫桃叶,蛮好的哩。”婆姨刚说完,连顺就粗声粗气地说,“好个屁哩,连个小子都不会生。”听了这话,妈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说,“好好烧你的火,会生女子就会生小子,保不准下一胎就是小子……”
在那个年月里,一家人还是很和睦的。男人虽然是一家人的顶梁柱,但只要从地里回到窑里就不用婆姨说,自动地就坐在灶火圪崂里的小木凳子上,抓起一把柴禾,擦着洋火柴点着就塞进灶膛里去,一边看着舔着锅底的火苗,一边抽着旱烟。而婆姨则是先洗净双手,然后给锅里倒好水,再给瓷盆里舀上豆面粉,一边和着面团,一边和男人啦闲话。生活虽然是清苦,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倒也蛮幸福的,这时候也都正是村里那些人的生活常态。
午饭过后,男人们躺在炕上迷着眼歇息,婆姨们洗完锅碗瓢盆之后,将泔水端出门倒进猪圈里的石槽里,再撒几把谷糠和几把剁碎了的青草,眼看着瘦条条的猪哼哼着将嘴巴伸进石槽中,狼吞虎咽吃起来后,婆姨们这才拿上空盆子返身回到窑里去,爬上炕,躺下来歇息。就在他们迷迷糊糊地睡意正浓的时候,村中的钟声便“叮叮当当”地敲响了。听见钟声,人们就从炕上起来,走出窑门,掂上锄头就走出各自的院子,沿着村巷往村外急急地赶去。杨连顺吃过午饭,就到生产队长家请假,随后就来到生产队的饲养院子里,向饲养员王老汉打了声招呼,从饲养棚里牵出一头黑色的大骟驴,给驴背上褙好鞍子,吆喝着大黑骟驴子离开村子,直接到王梁村去请丈母娘了。杨连顺心里明白,要到丈母娘家就得赶四十多里的路,靠两条腿行走的再快也要太阳落山才能赶到。因此,一路上,杨连顺丝毫不敢怠慢,翻山越沟走得很快,直到将近日落才赶到王梁村的边沿。杨连顺这才停了下来,圪蹴在路边上,点着一锅旱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缓缓地从嘴里吐出来,好像这一锅烟特别香似的,眉脸上露出了一种好久都没有享受过似的神色来……
第二天,杨连顺和丈母娘俩人就早早动身往回赶着路。丈母娘骑在驴背上悠哉悠哉地挺自在,驴屁股后头跟着的连顺似乎还觉驴子走得太慢,手里拿着一根指头粗细的荆条,过一阵儿就会在驴屁股上打一下,使受疼痛的驴子只能放开四个蹄子向前急走,即使想在路边偷吃一嘴青草或者是庄稼叶,也会遭到主人的打,为了避免挨打受疼痛,只能乖乖地走路。就这样,待他们赶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连顺妈一边和亲家母啦闲话,一边在案板上切着自家种的葫芦。而连顺将驴送往饲养棚之后,和饲养员王老汉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返回家来。他一进自家的院子,一屁股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床边沿上,嘴里噙着旱烟锅,擦着火柴点着,一声不吭地抽着旱烟,断断续续的白烟从他的嘴里吐出,袅袅地向四处飘散而去……
转眼间六、七年困苦艰难的日子,在岁月的更递转换中过去了,桃叶也已经到了该上学念书的年龄。村小学的田志英老师亲自到杨连顺家跑了几回,动员杨连顺让他的女儿上学读书,可杨连顺硬是死咬门牙不松口。他那个犟脾气只要犟牛起来时,几头黄牛都拉不回来。按他的说法就是:女子娃念书,既花钱还不划算,等于是养了个白吃饭的,不如在家里帮忙割猪草喂头猪实在。女娃家生来就是给别人家养的人,趁现在年龄还小,在家里多帮大人做点事才是正经事。再说了,就算书念得再多,既不能当吃,也不能当喝,到头来照样和自己一样是打牛后半截的受苦人!
这天早饭时,端着饭碗的杨连顺刚在院子里石床边坐下,就看见生产队长带着公社干部走进了院子。慌忙放下手中的碗筷,嘴里连连让道:“回窑里坐,嗯,你们还没吃饭吧?要不……”
生产队长微笑了下说:“我们吃过了。这是咱公社里管教育的专干老刘,今儿个来主要是有关你女子念书的事,和你们啦谈啦谈。”杨连顺见到公社干部到家里来了,心里就有些慌乱,两只粗糙的手不停地在衣襟上乱摸揣,紧张得都不晓得咋个说话了,一张黝黑的脸憋得都渗出了明亮亮的汗珠,半天才说:“你看我家这吃喝……嗯,不,你看这,这穷光景,烂摊场,咋能供起娃念、念书哩……”
教育专干老刘被连顺结巴似的说话,和他那惊慌失措的窘迫样子差点给逗笑了。但他硬是控制住自己不至于笑出声来,微微摇了下头说:“看起来你家的光景确实不怎么好,可不管家里生活情况多不好,娃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应该让娃们上学读书。咱们大人不识字,总不能让咱们的娃也不识字吧?为了娃能识字,改变生活状况,咱们大人就是再苦再累也得让娃学习识字啊!要是人们都和你一样不让娃上学,那社会主义还咋么往好的发展?娃们以后不是和咱们大人一样地受穷挨饿嘛。”
“就是,老刘说的对对的。”生产队长说着掏出纸烟来递给老刘一支,十分麻溜地掏出火柴擦着给老刘点着了烟,再给自己点了支烟,接着说,“说心里话,不识字的人处处受人气。我虽是队长,可每回到公社去开会,听见那些识字的人说甚都是一套又一套地蛮有道理,可我哩?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根本说不来。人家拿起报纸来熟啦地就给念出来了,可我哩?就像狗看星星一样的,白纸黑子,腿脚都朝下,它不认得我,我也认不得它。”老刘将烟屁股扔在地上,接过话说:“像咱们这个年龄的人不识字的多,主要是穷,再加上是刚刚解放,国家正处于百废待兴时期。可现在不同了,国家正在大力抓教育,咱们要是还像以前那样的老脑筋老思想,不让娃们读书,那就等于害了娃们一辈子。不管怎么说,就是光景再穷,也得勒紧裤带让娃们读书才对!”
杨连顺低头圪蹴在脚地上,一声不啃。婆姨肖月娥听了这些话后,看了一眼脚地上的男人,说:“你们说的话我都懂得,我也想叫娃们念书识字,可就是现在手头实在是拿不出……”老刘不等肖月娥把话说完,就抢过话头说:“这个好办,这个学期娃们的报名费就免了,书费赶学校放假交了就行!”
这时候,杨连顺抬起头来,看了眼婆姨,又看了看老刘和生产队长,咳嗽了声才说:“那,那行吧,就叫、叫娃念吧。”老刘和生产队长相互看了眼后,老刘说:“那咱们说好了,明天就叫俩娃到学校去,学费和书费的事我给田老师打个招呼就行了。”说完,溜下炕栏,和生产队长先后走出了窑门。杨连顺和婆姨肖月娥跟在后边,把老刘和生产队长送出院外后,返回窑里,杨连顺歪着脖颈粗声对婆姨说,“真会装人,好像是我一个不叫娃念书似的,娃们念上书了,那要钱的地方多着哩,到时候看你从哪里给弄钱!”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肖月娥就叫醒杏花和桃叶,姊妹俩立马起来穿好衣裳,肩头上挎着妈妈用几种布块缝就的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走了。到早上放学时,姊妹俩把田老师发的新书装进书包里,把书包挎在肩上,和其他同学一起站着队回到了村里,便撒开脚丫子跑回窑里,把书包往炕沿上一放,掏出书来,高兴地向妈妈说:“妈,你看,这是田老师给发的书。嗯,这本是算术,这本是语文。”停了停又说,“妈,咱家有牛皮纸没有?给我把书包一下,要不的话就弄脏了。”
在锅灶前忙活着拾掇饭的妈妈,听两个女儿这么说,就一边拾掇饭,一边说:“先那样拿着念吧,这两天妈看村里谁家有牛皮纸,给你俩要一张来,再包书皮也不迟。”杏花和桃叶听妈妈这么说,就同声说:“咱家没有就算了,我们操点心就是了。”肖月娥看了眼两个女儿,轻叹了声,似高兴,似无奈地回过头去,不再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