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泥人(小说)
一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老赵头从周公的跟前拉了回来。他揉了揉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摸黑按了电灯开关,卧室里很快亮了,他微微仰着脑袋瞅了一眼躺在热炕旁的木柜上的钟表。天,还早着,刚刚六点钟。“谁呀,大冬天的,不睡觉,吵吵个啥呀,真是的。”他正嘟囔着,一股寒风突然毫无征兆地从户外穿过卧室的门缝,飞到了他的跟前,搞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赶紧把身子缩到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户外的敲门声,依然响着,听声,比刚才变大了许多。
“哎!没完没了。”看势头,没法继续睡觉了,老赵头只能起床了,他边穿衣服边大吼着,“别敲了,马上来,等一会儿。”
老赵头穿戴完毕,踢踏着棉鞋出了卧室,快步来到大门前,打开门一看,顿时大吃一惊,眼珠子瞪得圆圆的,有种在梦中的感觉。
赵大柱说:“爸,今年过年来我这里吧,我都准备好了。”
赵二柱说:“爸,还是来我这里吧,大嫂怀孕了,不方便照顾您,再说了,大侄子才进初中门,正需要人管着呢,大嫂肯定忙不过来。我这里人口少,不像大哥那里,有孕妇,有孩子。有点不太方便。”
赵大柱说:“老二,这话,就不对了。照你的意思,天底下有孕妇、学生的家庭,还就没法生活了?爸,别听老二的,来我这里。我刚刚装了空调,暖和得很,还没烟,比老二家里的碳炉子好多了。老二生炉子那水平,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生炉子,整个村子都是烟。”
赵二柱说:“大哥,爸肯定不习惯空调,还是碳炉子好,不上火。爸,难道您忘了吗,您在三牛家的空调房里只待了小半天就上火了。还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好,能做饭,能取暖,经济又实惠。”
赵大柱还想说什么,老赵头突然火了,脸色难看得很:“都给我住嘴。滚蛋,能滚多远,就滚多远,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早说了,我没有儿子。我死了,也不要你们管。滚!”说罢,就要进屋。
赵二柱赶紧拉住了:“爸,我知道,以前是我们不好。都是我们的错,您放心,从现在开始,我们肯定好好待您的。缺什么您就说。”
赵大柱也附和着:“对对,老二说得对。我们知道错了。难道您连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不给吗?”眼角隐隐有了泪花。
见状,赵二柱哽咽着说:“爸,您真的不认我们了吗?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比亲儿子亲呢?不管怎么说,我们永远是父子,打断骨肉也是连着筋的。这辈子永远分不开的,您始终是我爸。我始终是您的儿子。当儿子的理应伺候当爸爸的。”正说着,跪在老赵头的跟前,摇着他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小声哭着,嘴角显现出些许得意。
赵大柱是个暴脾气,真想马上抽赵二柱一个耳光,或者痛骂他一顿,但他知道现在根本不是收拾老二的时候。很明显地,老赵头脸上的表情和刚出门见了他们时有了一些不同,他必须要争取,要是老二得逞了,他的努力就白费了。他也跪了下来,嚎叫着:“爸,我日日夜夜都想着您。每天在梦里,我都梦见您抱着我,亲着我的小脸蛋。我好久没依偎在您的怀里了,我好想回到过去呀。爸!爸!”
老赵头闭着嘴巴,不说话。他不想搭理眼前那俩混蛋。
赵大柱和赵二柱见老赵头没有去他们任何一家过年的意思,就交换了眼神,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爸,您不来,也没事。只是,我们要叮嘱您一件事。”停顿片刻,赵大柱警惕地环视了四周,见周围除了他们父子三个再无他人,便低声说,“那尊泥人很值钱的,您不敢送到博物馆。那是咱们家的宝贝,少说也要值几十万呢,您知道吗?要是您直接送到了博物馆,咱们一个子也得不到。还有啊,有生人上门,想要看那尊泥人,您别让看。这是咱家的无价之宝,咋能随随便便,想看就看呢?最起码,也得付点费用的。”赵二柱赶紧附和着说,“对对,大哥的话在理。爸,我们的话,您记住了吗?”说罢,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赵头的眼睛,期盼着他能点点头或者应一声。
老赵头问:“你们说完了?没完的话,继续,接着说,我听着。”
“说完了,说完了。”赵大柱和赵二柱同时笑着答道。
老赵头猛地用力抽了赵大柱一个耳光,狠狠地踹了赵二柱一脚,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便含着热泪进了屋子,把门关得死死的,靠在门板上任由浑浊的老泪顺着他那比核桃皮还要粗糙的老脸流淌着。俩儿子突然来到他的跟前,对他说了那些亲热话,是什么缘故,他怎能不知道呢?回想起他们以往的作为,他真想直接喝瓶农药算了,可转念一想,他倒是解脱了,可他的儿子肯定会被村民们当成反面教材的,那俩没良心的,也就更恨他了。思来想去,他也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了。他始终盼着老天爷对他残忍一些,让他得场大病,直接一命呜呼,他就解脱了。可不知道咋回事,他的身体特好,一年到头啥毛病也没有,比年轻人的体格还要健壮。村里和他交好的老伙计见了他,都说他身体好,是有福气的。他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和他们说说笑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赵头回过神来,透过门缝往外瞅了一眼,门外没了俩儿子的影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凉得很。不知不觉间,太阳已欣然露出了笑脸,慢慢地爬上了天空,将金灿灿的光芒洒向大地。站在太阳坡里,他没有一点点温暖的感觉。几朵白云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飘着,他抬头望着那几朵云,真想变成一朵云,被风轻轻一吹,飘走算了。他低头叹了口气,准备去做饭,可他的肚子里胀得很,没有饥饿感。饭时,鼻尖处渐渐有香喷喷的美味传来,要是搁在以往,他肯定会被馋得直流涎水的,可那一刻,他只想找个人倒到心里的苦水。日子过得苦、过得累,没啥大不了的,可俩儿子的反常表现着实令他苦闷,他也清楚他们不达到目的,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二天,老赵头准时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他一晚上都没睡着,在苦想该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想了一晚上,也拿不定主意。耳畔刚刚传来了敲门声,把他吓得差点从被窝里跳了起来。他把头缩进了被窝,用棉花把耳朵塞得严严实实的,可户外的敲门声依然能传进他的耳朵里,给他带来了更多的苦闷。听声音,这次来的,不仅仅是俩儿子,还有俩儿媳,大孙子。他苦笑着流着泪,任由他们撕扯着嗓子喊着、用力敲着那扇早已掉了油漆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老赵头真后悔呀,千不该万不该,去村东头的土坑里开垦了一块菜地。要是没有在那里开荒种菜的想法,怎么可能碰到这烦心事呢?
二
老赵头命苦,媳妇走得早,给他扔了俩嗷嗷待哺的儿子。他是既当爸又当妈,辛辛苦苦几十年,把俩儿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了,眼瞅着日子一年一年地慢慢好了,家里的门也从以前的木头门换成了大铁门,房子也翻新了,即便是土培房,也比以前的旧房子好得多。再过了几年,俩儿子相继成家。按理说,儿子成家了,他就不需要再像以前那般起早贪黑地辛苦干了,但他没有放松,干得更加卖力了。他是有他的想法的。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屋檐下,没点矛盾,是绝对不可能的。类似的例子太多了。他不能让儿子为难。不止他那么想,俩儿子也是那么想着,他们的劲是往一块使的。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用三年的光阴完成了他们共同的心愿。两座砖瓦结构的新房同时竣工。那一天,他觉得他的脸上特有光,十里八村的人羡慕极了。他一下子有了成了人上人的快意,几十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到了那一刻,他才真正放松了,紧绷了几十年的神经终于可以松了下来了。
世道真够怪的。谁又能想到,又是三年的光阴,老赵头的俩儿子竟然整月整月地不去看望他们的爸爸了。起初,老赵头没觉得有啥,他想或许是儿子忙的缘故,没有时间来看他。他那么想,也没错,他们的确忙。他们都在忙着做代理,替外地的客商收水果,赚取一定的差价,为那些客商提供不少方便,深得客商们的喜爱。虽说赚得差价不多,但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小数目。三年,不算长,但老赵头的俩儿子都摇身一变,成了谁见了都高看一眼的能人。在村里,有没有能耐,不是靠嘴说的,要有真格的才行。赵大柱和赵二柱纷纷买了一辆三轮车,还在以前的基础上,添了三间新房并新盖了门楼,要是搁在新世纪的今天,那有什么呢?没啥奇怪的。但搁在那个少数人刚刚富裕了的年代里,也是很了不得的事。更何况,他们还有不少的存款呢。
要不是碰到难事了,不去找俩儿子,老赵头真不知道他那既听话、又懂事、还特别能干的儿子彻底变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赵大柱和赵二柱从懂事起,就帮着老赵头忙这忙那的,在大冬天冻得手脚流脓水,在大热天热得时常出痱子,老赵头见了就心疼得几天几夜睡不着。等孩子大了,就更懂事了,由于家里穷,没读多少书,初中毕业就回家了。但他们的确能干,也有眼色,早早地就跟着旁人摸清了做生意的那些门路。等他们有了一定的基础,便开始自己忙活,起初特别辛苦,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但辛苦肯定是有效果的,他们的腰包慢慢鼓了起来,他们的肚子也渐渐成了啤酒肚。村里人见了老赵头,无人不是高高地竖起大拇指,连夸他的儿子有大本事,他是福气的。
老牛头的上门求助,给老赵头带来了几近于毁灭性的打击。老牛头对老赵头是有恩的。老赵头始终记着,他一直找机会,可是没有,只能无奈地等着。这下好了,恩人找上门了,只要能帮,一定就要帮。要知道,当年要不是人家老牛头,老赵头肯定看不到现在的太阳了。
老牛头是一大早就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赶来的。深秋的天,凉得很,大清早还是有些冷的,但他竟然骑得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
老赵头刚起床,穿戴整齐洗了把脸,烧开了水,泡了茶,坐在堂屋下的方桌旁,眼瞅着茶叶在开水里慢慢地变化。他看得很认真,眼睛没眨一下,就静静地观察小小的茶叶颗粒是如何散开的。以前的日子过得苦,哪有那个清闲功夫,现在好了,不必要像以前那般辛苦了。
老牛头进了屋,老赵头也没察觉到,依然在用心观察茶叶的变化。
老牛头苦笑着摇摇头:“老赵,你这日子过得真够惬意的。”
熟悉的声音传来,老赵头马上回过了神:“老伙计,我总觉得今天有喜事,昨天夜里脚心莫名其妙地痒得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停顿片刻,找来茶杯,“来,先喝茶,有事,慢慢说,别着急。”
老牛头用衣袖胡乱擦了满脸的汗珠:“我是真遇上难事了……”
老赵头马上打断了:“你说,你要多少钱?我没有,我找大柱、二柱要,不管怎么说,你的难关,我一定要帮你挺过去。”
老牛头心头一喜,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一些:“老伙计,时代不同了,你能做你儿子的主吗?更何况,还有儿媳妇呢?”
老赵头说:“老哥,请放心,我的儿子,我清楚。他们不是那样的人,老哥前些年对我们的恩情,他们始终记着呢。这样,咱们现在就去找他们。他们肯定会爽快答应的。你先给我说,你要多少?”
看样子,老牛头似乎有些难为情,不想麻烦老伙计,没开口说话。
老赵头顿时急了:“一万?咋样?够不够?不够,就多拿点。”
老牛头摇摇头:“要不了那么多,五千就够了,足够了。”
老赵头:“那就一万吧,你先用着,什么时候手头松了,再说后面的事。别和我急慌慌地说还钱的事,那样一来,显得生分了不是。”
老牛头是很担心的,关于赵家老大和老二的一些传言,他是听说了的,来这里,他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能成就更好了,成不了也没事。他来这里,主要是来和老伙计叙旧的,顺便说说他遇到的难缠事。没想到,老伙计竟然那么爽快,直接一口应了。他想着,先按老伙计的办法来,实在不行,就别让老伙计为难。
老赵头和老牛头相跟着出了门。路途,老赵头也得知了是什么事令老牛头如此着急。原来是为小儿子娶亲,差些钱,就找来了。老赵头一听是这事,心情特好,比自己亲儿子结婚还要兴奋,嚷嚷着让老大老二这几天别去忙生意了,都过去帮忙,还拉着脸笑着埋怨了老伙计几句,怪他不早早来,这么好的事,就应该第一时间告诉一声。
赵大柱和赵二柱的新房是紧挨着的,离老屋不是很远,出了村口就到了。刚刚到了村口,老赵头便扯着嗓门大喊着:“大柱,二柱,你们看,是谁来了?咱们家的大恩人来啦!赶紧的,出门迎接。”
很快地,赵大柱挺着大肚子来到了门口。赵二柱也是相同的模样。
老赵头说:“你们俩,能不能少喝点酒,看你们胖成啥样了?”
赵大柱和赵二柱同时向老牛头问好,并邀请去屋里坐。很明显,他们是没有老赵头那么热情的,嘴角露出了些许不悦、不在意。老赵头没看出来,依然说这说那的。老牛头倒是感觉到了,马上打定了主意,不提借钱的事了,省得让老赵头难堪,要是搞得人家一家人生分了,就更麻烦了。想到这里,老牛头说:“没啥事,有段日子没见你爸了,就来串串门,和老伙计聊聊天。没啥要紧事,我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