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午饭，常四带着常海去县城。常海后脚刚离家门，麻友门便来了，刘英又自在地打起麻将。
　　 毕竟不是亲弟弟，兰花怕人说闲话，没敢来送行，只是眼圈红红地站在街头的乌桕树下，常海瘦弱的身影在兰花的视线里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她湿润的眼眶里。
　　 父子俩到了车站，小车站人不多，常海把东西往长条木椅上一搁，“爸，你看好东西，我去买车票。”
　　 “哦。”常四把一手帕卷递给常海，这是刘英给儿子的钱。常海买完车票，又把手帕卷递回常四，常四犹豫一下，把钱揣进自己的口袋。“爸，你回吧，迟了，赶不上渡船了。”
　　 常海身无分文，手提肩扛着行李，踏上北去的列车。
　　 真巧，刚到江边，渡船就来了，一路顺畅，太阳没下山，常四就赶回了马镇。刘英麻将还没散场，刘英眼皮没抬地说：“这么快啊，儿子上车了？”
　　 “是的，看他上车我才回来的，诺，这是剩的钱。”说着，常四把手帕卷递给了刘英。刘英一看，丈夫竟然一分钱也没留给儿子，刘英“啪”的一声，把麻将往桌上一拍，对着丈夫破口大骂：“你是不是个二百五，儿子身上没钱，你不知道啊？这县城到北京得坐一天一夜的车，身上一分钱没有，叫他怎么活！”
　　 “你又没说清楚。”常四怯怯地辩解道。
　　 “你这个木榆脑壳是不是算盘珠子做的，真得要给你气死了，瞧瞧你，说起来也是男人，咋这点事都办不好。”
　　 “人都上车走了，这可咋办？”想着儿子在车上忍饥挨饿，常四不禁急出一头汗来。
　　 “咋办，凉拌！”
　　 刘英像训斥小孩一样训斥着常四，常四也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敢再吭声了。见此场景，麻友们也知趣地散场了。
　　 上火车的第二天早上，常海的肚子便叽里咕噜地叫唤开了。对面座位上，一位好心的大娘看常海一路就吃了两块饼，觉察到什么不妥，问了几回，常海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到北京读大学。大娘有些心疼，在南京下车时，硬塞给常海一袋饼干，靠着这袋饼干，常海撑到了北京。
　　 常海天生就是块读书的料，到学校后，很快就适应了大学的生活。儿子在家时感觉不到，儿子一离家，刘英感觉心头空空落落的。常海考上清华后，他成了小店的金字招牌，店里生意出奇地好。刘英生怕儿子在外冻着饿着，常托兰花给常海寄些钱物，常海在学校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这人说来也怪，距离拉开了，心反贴近了。常海内向，兰花腼腆，在一块时，有些话说不出口。离远了，两人好似隔着一层纱，话说得直白些，也不觉得多难为情。信越写越频，话也越说越白。下半学期，两人把关系挑明了。
　　
　　 四
　　 在牵肠挂肚中，两人终于迎来了分别后的团聚。常海到县城，没有直接回家，就在兰花的单位附近的旅社住下。
　　 县城不大，兰花和常海都是镇上的名人，他俩在县城一起闲逛，没注意被镇上好事的刘麻子看到了，刘麻子回到镇上，在茶馆里，添油加醋地描述着常海和刘英在城里谈恋爱的事。
　　 儿子放假不先回家，不经父母同意，竟明目张胆地在县城谈起恋爱，这可把刘英气坏了。儿子是马镇的状元，以后儿子是要留北京的，混好了，兴许还能出国。在小县城找对象，家还是小镇上的小门小户，这清华岂不白读了。
　　 刘英火爆脾气蹿上来，讲话没遮没拦的，全然忘了两家还有一层亲戚关系。人闲嘴快，没半天功夫，刘英坚决反对儿子和兰花交往的话，就传到兰花父母耳朵里。
　　 腊梅也是一个不好惹的主，几十年在街面混，浑人浑事见多了，想到刘英一点亲戚情面也不顾，竟如此埋汰自己女儿，这口气岂能咽得下。不顾丈夫的反对，腊梅扭着肥胖的屁股，三步并着两步到了刘英的小店。
　　 刘英正在和人打麻将，看着气呼呼的腊梅，隐隐觉得可能和自己说俩孩子的事有关。忙站起身子，讪讪笑道：“妹子，什么风把你刮来的，你看看，我们两家不到一拃远，你整天忙个啥，也不常来坐坐。”
　　 “哎哟喂！我这小巷里的黄脸婆，哪敢轻易到你家来。你家门槛高，我怕绊脚栽跟头，我还指望留着这大黄牙啃西瓜哩。若不是兰花的事，我才懒得来触霉头。”腊梅气红着脸说道。
　　 “哪个嚼白舌头根的，我说啥了？我只说我家常海年纪还小，一切都没有个定数，还没到谈对象的时候。”刘英不打自招答道。
　　 “你放心，我家兰花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今天把话撂下，不要说你家不同意，即使你家抬着八抬大轿来求亲，我还掂量掂量你家的名声。”
　　 吵架没好话，两人越吵越生分，打麻将人见这架势，也知趣散了，常四笨嘴笨舌打着圆场，两边都没落好，待在一边不吱声了。腊梅发了一通火，心里顺畅了一些，一路骂骂咧咧地回家了。看到腊梅肥胖的身躯进入小巷，刘英朝小巷吐口吐沫，恨恨地骂道：“就你这德行，也配做我家常海的丈母娘，你做梦吧！”
　　 马镇老家发生的争吵，在城里的常海和兰花一点也不知道。晚上，兰花没有做饭，两人在面馆里吃了碗雪菜肉面，手挽着手，到江边散步了。
　　 初秋的江边很是热闹，江边的埠头上一把竹椅挨着一把竹椅，坐满了纳凉的市民；不远的江堤上，有很多垂钓者，每当钓上条大鱼，便引起一阵骚动；江滩更是青年男女恋爱的好地方，东一双，西一对，到外都是恋爱的男女。江面点点渔火，把夜幕下的江水映照得格外绚烂，微微的夏风粘着江水的清新，漫过两人的心头，两人陶醉在江边的月夜里。
　　 “等你大学毕业了，我们就结婚，无论你在哪，我都在江城等你，跟你在一起，是一种幸福，守候你归来，也是一种幸福。”兰花依偎在常海瘦弱的肩头喃喃地说道。常海深情地抚摸着兰花的秀发，感觉故乡的小城真是太美了。虽然小城的繁华无法和北京相比，但掠过耳边的乡音，还有对他一片痴情的兰花，让他觉得，这座小城是世界最美丽的城市，置身在这座小城，他周身每个细胞都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幸福。
　　
　　 五
　　 腊梅回到家，越想越气，自家女儿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每逢过年过节，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说媒的踏破了，只是女儿中了邪似的，一门心思全在常海身上。常海这小伙是不错，可他娘那态度，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是没有啥好结果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男女间的事，陷深了，吃亏的总是女人。腊梅翻来覆去想了一晚，这门亲是没指望了，兰花和常海的婚事就此打住。天刚麻麻亮，她就起床，草草洗漱，连早饭也没顾上吃，便赶往县城。
　　 到了兰花宿舍，兰花还没起床。母亲火急火燎赶来，着实把兰花吓了一跳，“妈，出什么事了？”
　　 “还什么事？你问我，我还问你呢，你那没人味的大姑，在镇上埋汰你呢，难听死了，我说啥也不同意你们的事，常海若和他妈翻脸，我不反对，若这样不明不白的，你趁早和他断了。”母亲又气鼓鼓地数落起刘英的种种不是来。
　　 “妈，常海对我是真心的，你别听风就是雨。”两家忽然起了事端，兰花虽然心里很难受，但还是故作轻松说道。
　　 “反正我话已说到位了，听不听在于你，我和你爸在镇上几十年，没有一人说个不字，你若还缠着他，你不顾脸面，我这张老脸每天还得街前街后地露着。”
　　 好好的，咋会变成这样呢？母亲的到来，好似把杂酱铺的瓶瓶罐罐全打翻在兰花的心中。
　　 母亲发泄完就走了，兰花洗漱完，急匆匆地朝常海的旅社走去。到了房门口，就听到刘英教训儿子的声音，“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你现在有能耐，长本事了，做啥事跟我这个当娘的都不吱一声。你现在是首都的人，指不定还能成为美国人，你若找兰花，你还有啥出息。”
　　 刘英早上起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家里都起火了，这小子还跟兰花在城里瞎混，万一生米煮成熟饭，一切就完了，不好，赶紧到城里把这小子给逮回来。
　　 “兰花人好，我喜欢他，除了她，我谁也不娶。”常海声音虽小，但态度很坚决。
　　 “你以为你上个清华，就长了翅膀能飞了是不是？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若坚持跟兰花好，从此我就离开马镇，全当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常家两个呆货。以后若能见到我，我刘字倒过来写。”刘英一看没唬住儿子，竟然撒起泼来。
　　 常海打小就怕母亲，今天为了兰花破天荒地顶了一回母亲，看着母亲不依不饶的样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转眼又散了。他摆弄着自己的衣襟，任凭母亲怎么说，他一言不发。
　　 兰花站进门外，心里空空落落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虽然跟常海只有一门之隔，却如有一座大山横亘在她面前，她实在没有勇气跨进门去。兰花转身走出旅社，茫然地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亲兄弟为了屁大的点事，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多了去了。为了儿女婚姻大事，远亲间反目也不算个啥。兰花和常海的事，算是把两家闹绝了。打那以后，兰花很少回马镇了，刘英家的小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没有兰花的陪伴，常海觉得每一天都是那样的漫长。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溪边的乌桕树下，痴痴地望着溪里摸黄金蛏的男男女女，摸蛏人的嬉笑打闹对常海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快乐。
　　 就凭双方父母吵个架，他和兰花的事就黄了，常海实在不心甘。没过几天，他到邮局给兰花打电话，兰花抽泣道：“常海，没有亲人祝福的婚姻是不美满，忘了我吧，这样闹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婚姻不仅是两个人的事，你我都无法改变家庭的态度，我们再不顾一切执着下去，还不知道会出啥事来。你是马镇飞出的凤凰，我这只乡下的小麻雀哪高攀得上。”不由常海分说，兰花挂了电话。
　　 常海不顾母亲的反对，又进城找了兰花两次，兰花都态度冷冷的。刚点燃爱的火花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扑灭了。没有父母的支持，心爱的人又临阵退却，常海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无助。在家待了三四天，他找了个借口，便去北京了。
　　 到北京后，他依然给兰花写信，可没有收到一封回信。快到期末，他收到兰花寄来的一个邮包，他高兴坏了，连忙拆开，他愣住了。邮包全是他写给兰花的信，这个学期的信，她一封都没有拆开过。
　　 那年寒假，常海没有回马镇。刚开春，兰花出嫁了，丈夫是县机关的一名干部，小伙比兰花大两岁，高高的个，很是帅气。第二年，兰花便和帅小伙抱着他们新出世的儿子回马镇，马镇新鲜事多，人们对常海和兰花的那点事早就没了兴趣。
　　
　　 六
　　 自打兰花结婚，常海就很少回马镇，即便回家，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后来，兰花又添了个闺女，兰花闺女出世不久，他那不安分的丈夫便下海了。丈夫有能耐，厂办得红红火火，兰花的工资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他一再怂恿兰花停薪留职，在家带小孩，闲来顺便帮厂里作账。经不住丈夫三番五次的劝说，兰花离开她工作十多年的信用社。
　　 这些年，马镇经济发展很快，基础建设也日新月异，城南到县城的江边建起了三座大桥，从县城开车到马镇不到二十分钟。兰花三天头往马镇跑，兰花丈夫以为媳妇回娘家，不要带娃，不用烧饭，是去落清闲自在的，也没说什么。兰花和常海好似有默契似的，只要常海回马镇，她便不回来了。
　　 常海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某科研所，父母健在，每年春节都回来。兰花的小孩都能打酱油了，可常海还孤零零地一个人，看着儿子清孤的样子，刘英有些后悔了，若不是自己横加干涉，自己也是子孙满堂了。可每次给儿子介绍对象，常海总是说，在北京有对象了，首都人结婚迟，不急。
　　 常海四十多岁了，每次回家都一个人，马镇茶馆里对常海的议论又渐渐多了起来。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常海和一个大学老师结婚了；也有人说，常海结婚后，两口子性子合不来，又离婚了，唯一的女儿判给了女方；更让人刘英老两口气愤的是，有人竟说，常海有病。可父母每次问他，他总拿些不着调的理由搪塞。说自己有对象吧，可又说不出对象姓甚名谁，在哪工作。
　　 再也不能由儿子一个人胡混了，一定要问出个子午卯酉来。两人关了小店，瞒着常海，来到北京。
　　 常海下班回家，发现父母竟然站在门口，“爸、妈，你们怎么来了？打声招呼，我也好去接你们。”对父母突然造访，常海非常吃惊。
　　 “只许你回来看我们，就不许我们来看你，是不是乡下父母到北京，丢你人了？”
　　 自己哪说得过母亲，常海连忙接过父母手里的大包小包，把父母迎进了门。
　　 宽敞明亮的三室一厅的房子，家具很少，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刘英走到厨房，厨房里的陈设更是简单，一锅、一灶、三两副碗筷，这哪里有个居家过日子的样。看着儿子家的清锅冷灶，刘英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分明是光棍汉过的日子啊。
　　 刘英转完厨房，又朝卧室走去。“妈，卧室里乱，你就不要进了。”常海拦住正想进卧室的刘英。
　　 “难不你还金屋藏娇？”刘英有些恼怒地推开常海，走进了卧室。
　　 一进儿子的卧室，刘英惊呆了。卧室的墙上，挂满了兰花的巨幅彩照。
　　 “常海，你傻不傻啊，人家都快见孙了，你还惦记着，你是不是真得像别人说的有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