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房子卖掉了，新房主通知陈子阳将私人物品搬走，时间就定在农历新年前，新房主急着要在过年前搬进去。
　　 老房子座落在老工业区，三十年前，五大国有企业全部定居在这里，全市人民以进入这里为荣，这里的小伙子很抢手，这里的姑娘不愁嫁。当年这里人口繁茂，交通发达，生活便利。幼儿园、小学、中学、技工学校，医院、诊所，菜场，一应俱全，为了突出这里的显要地位，地方政府专门把这里划成一个区，这里成了独立王国。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九十年代掀起了“下岗潮”，十万职工集体下岗。为了生存，许多人去外地打工，往日盛况不在，慢慢萧条了。
　　 陈子阳爷爷留下的房子就在这里。他小时候在这里长大，中学也是在这里读的，直到父母去外地做生意，他去武汉上大学，又在外面安了家，就很少回来了。
　　 他用钥匙费劲地打开门，一股长久无人居住的霉味扑面而来，他用手在鼻子前扇了几下，又在门口站了一阵，才走了进去。
　　 要收拾的东西不多，都是一些私人物品。大学时的书籍占了大多数，《人体解剖学》、《外科学》、《内科学》等占了一抽屉。
　　 一只箱子放在柜子的顶层，他踩在桌子上将它拿了下来。拿下的那一瞬间尘土飞扬，差点迷了他的眼睛。
　　 打开箱子，里面有各类荣誉证书，奖状，奖杯，因为年深月久的关系，这些东西都有些退色。里面还有一只小盒子，用樟树木制成，现在还散发出淡淡香味，这是他的手艺。爷爷当年就是做木工的，闲着无事时，他就跟着学，久而久之，他也能做出一些小玩意。一时间，他好奇心大起，能让自己当宝贝一样收藏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他好奇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瓶子。淡红色的小玻璃瓶，用浅黄色的盖子盖着。扭开盖子，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他轻轻地抚摩着瓶子，思索着瓶子的来历，他当年既然把这个瓶子珍而重之地放在箱子里，必然大有深意，可这深意是什么，却被时光所掩埋。
　　 瓶子的标签处有几个字：花漾甜心。这是一瓶香水无疑。但这种香水并不昂贵，为什么当年要珍而重之放着呢？他把瓶子对着日光灯，却发现在标签的左下角，有两排字迹：陈子阳赠王妍。王妍回赠陈子阳。黑色的字体因为时光的缘故，微微有些退色，仔细端详还是能看清楚。
　　 陈子阳脑袋轰隆隆地响，回忆潮水一般涌过来。
　　 王妍是他大学的女朋友，在班上是最漂亮的，也是整个医学系男生追逐的目标，放眼全校，也无人能出其右。
　　 王妍是他的理想型，短发，脸型像梁咏琪，又高又瘦。他对又高又瘦的女孩子没一点抵抗力，即便脸型不那么漂亮，也是他喜欢的对象。
　　 虽然当年竞争对手很多，但他还是抱得美人归。他是谁？全校女生的梦中情人。南方人，却比许多北方男生都高大。篮球打得特别好，球到了他的手上，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就扣篮得分。罚球也有绝活，向来例无虚发。最重要的是，当年父亲生意做得很大，同学的零花钱每个月只有500时，他的在后面加个零。为了照顾他的生活，父亲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配了一个厨师，还请了一个司机给他开车。
　　 有颜有钱的他出马后，也是费了一番劲才追到王妍。王妍的高中男朋友为了和她在一起，也报考了这个学校，同校不同系，但毕竟在同一片天空。
　　 最终陈子阳还是追上了王妍，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再加上他魅力十足，花钱大方。
　　 校园的爱情很美好，但毕业时也很残酷。王妍是独生女，她的母亲死都不让她远嫁，哪怕对方是李嘉诚的儿子。陈子阳也不是李嘉诚的儿子，那一段时间，父亲濒临破产，家里每天吵吵闹闹，大年初一的早晨，追债的都堵住了大门。
　　 这样的情况下，小少爷陈子阳无心恋爱，匆匆毕业后，两人来往日渐减少，直至最终杳无音信。
　　 他还是凭自己的能力，在省人民医院找到了一份外科医生的工作。工作三年后，他得到了院长的亲睐，娶了他女儿，老婆在胸外科当护士，虽然业务一塌糊涂，但胜在背景深厚，几年后就当了总护士长。他的人生也开了挂，做了几年住院医师之后，就是科室的副主任，主任，直到副院长，在省里，他是消化外科最著名的“一把刀”。
　　 而父亲在度过了那几年的黑暗日子后，在老战友的帮助下，投身房地产，赚得盆满钵满，又是当地的首富了。
　　 现在，陈子阳望着这个香水瓶，思潮起伏。他记起来了，他全记起来了，王妍当年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香水，他买了很多送给她。有一年暑假，她悄悄地在他的背包中放了一瓶用光的香水瓶子。他回家后，发现了这个瓶子，十分珍惜地收藏起来，甚至做了一个盒子装起来。可是，人生就是这样，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他居然也将它忘却了，而这个瓶子却又将他的记忆唤醒。他拿起那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背包里。
　　
　　 二
　　 劳累了一天的陈子阳关好诊室的门。他向老婆的办公室走过去，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吵闹声。
　　 “这次专项检查，我们全院的护理部表现都不好，操作也不过关。我们是要追究责任到每个人身上……”
　　 这是老婆的声音，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话不能这么讲，总护士长，这些都是你做的指示，我们都是按照你的指示来的……”
　　 这是胸外科的护士长的声音，这个女人泼辣能干，以前也是总护士长位置的候选人，最终却是老婆上了位。
　　 他的老婆他懂，做点普通的护士工作能胜任，但总护士长专业要好，又要有管理能力，还要会写报告，她确实力不从心。老岳父临退下去之前把女儿提到前台来，确实失策了。
　　 陈子阳不想听她们的争吵，他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回到家的老婆，余怒未消。口里不停地咒骂那几个护士长“不听指挥”。她站在门口换拖鞋，肥壮的身材一下子撞倒了门口的一箱红酒，箱子被打开，红酒瓶在地上滴溜溜地转。
　　 陈子阳正在炒最后一个空心菜，鲜嫩的叶子配着绿色的汤，让人食欲大增。对于老婆喋喋不休的牢骚，他充耳不闻。
　　 “吃饭吧。”陈子阳将饭菜端上桌来，又给老婆盛了一碗汤。
　　 “真是太气人了，我让她们做的事，回回都要打折扣，连你科室的小叶，算是自己人吧，都和我顶嘴。我真是肺都气炸了。”
　　 “要是太累了的，你就别干了，到我爸公司去做的别的事也行。”
　　 “我不去，医院是我家立业之本，怎么也不能放弃。你回科室去敲打一下小叶，越来越放肆了。”
　　 “不合适吧。她是护士长，又不是我下属，显得我手伸太长。”
　　 “你去不去？”老婆突然勃然大怒，把正在喝汤的陈子阳吓了一跳。
　　 “你有病哦。”陈子阳把调羹一扔，转身出门了。
　　
　　 三
　　 陈子阳开着车在江边转悠，最后停了下来。他和老婆结婚十多年了，一直没有什么感情，但也相互扶持，像今天这样的争吵绝无仅有。那时候，父亲生意失败，树倒猢狲散，亲戚朋友之间，冷眼旁观者有之，看笑话者有之，更有甚者，落井下石。那是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现在想来都不寒而栗。那时候，遇到现在的老婆，她根本不是陈子阳理想中的类型，身材肥壮，脾气又大，但她是院长的女儿，是他的救命稻草。他紧紧地抓住了这种稻草，终于成功上岸。
　　 他打开背包拿出那瓶香水，扭开盖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淡雅的清香在鼻尖飘荡，这让他的心神宁静下来。
　　 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他以为是老婆打过来的，有心挂掉，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哪位？”
　　 “是陈子阳吗？你好，我是你的同学，王妍，你还记得吗？”
　　 五月的江边，凉风习习，明明是个大晴天的夜晚，这个电话却像一个炸雷一样在他耳边轰轰作响。
　　 王妍打电话的目的是，她老公去年做了胃大部分切除术，但术后一直频繁呕吐，当地医生认为手术有问题，要重新手术处理。王妍听同学说陈子阳是这方面的专家，问同学要了他的电话，深夜求助来了。
　　 陈子阳让她把病历发过来，他仔细看了看病历，认为还是要重新手术的，这个消息无疑让王妍心情沉重。
　　 三天后，陈子阳去了石家庄。这是一次跨省手术。对于病人家人来说，心里其实没有一点底，但是王妍还是选择相信陈子阳。医院对于家属的要求，也是做了全力的配合。
　　 毕业后，王妍还是嫁给了那位高中同学。那个男同学一直对她痴心不改，一直等她回心转意。两人现在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王妍还是当年的样子，岁月似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还是那有又高又瘦，只是面色憔悴。而她那个高大的老公，却瘦成了皮包骨，说话的间隙不停地呕吐。这个病很折磨人，他脸色苍白，口角不停地流涎。
　　 手术前，王妍的老公示意陈子阳，他有话要说。陈子阳把耳朵凑到他嘴旁：“陈主任，知道是你做手术，我把遗嘱都写好了。”
　　 “你这么不放心我，我更得把手术做好了。对了，老兄，干嘛找我做手术？”
　　 “因为妍妍相信你，而我，相信妍妍。”
　　
　　 四
　　 陈子阳在石家庄呆了七天，病人的手术十分成功。等病人情况恢复了，他也要准备启程回家了。病人的家属十分感激他，毕竟病人才40岁，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呢。特别是病人的岳母，就是王妍的母亲对他赞不绝口。这个老太太，当年陈子阳在学校见过几回，那时候可是意气风发，精明能干，现在也是精精致致的一个老人。
　　 “小陈，我真是有眼无珠，当年不放心把小妍交给你，硬是把你这一块美玉白白相让，你看今天，我们家又等着你救命呢。”
　　 飞驰的车中，王妍在开车，陈子阳坐在副驾驶座。陈子阳从包里拿出那个花漾甜心的瓶子给王妍看：“还记得吗？”
　　 “你还留着啊，当年我就是开个玩笑，趁着你不注意，放在你包里的。子阳，谢谢你，你救了我们全家的命。经过这一次，我觉得，为了彼此也一定要好好生活。”
　　 陈子阳上了飞机，临走前，他把那个瓶子留给了王妍。
　　 王妍看着天空中来来去去的飞机，分不清是哪一架带走了陈子阳。她看着那个瓶子，眼泪流下来。当年，她是多么爱他的，就算他一无所有，她也愿意跟他走啊。可是，妈妈的公司当年就快没救了，老公家答应让妈妈的公司起死回生，条件就是让她嫁过去。妈妈是个女强人，没有事业，她是活不下去的。妈妈跪在地上求她，用刀子割自己的手腕，最终，她还是屈服了。这些年，她不那么想他了，可是老公的病需要一个外科医生，她马上就想到了陈子阳，她就是要让老天替她做决定，到底是如何选择。
　　 她开着车，流着泪，不知不觉中，却把车开到学校的情人湖畔。这是五月的傍晚，校园里到处都是朝气蓬勃身影来来去去，王妍羡慕地看着他们。
　　 情人湖畔，不知道是不是因天气尚早的缘故，没有什么人。太阳的余晖洒在湖面上，染成金色的湖面波光粼粼，这是他们以前经常约会的地方，他们曾在这片湖畔旁，在这依依的柔柳下，许下过终身相依的承诺。年轻真好，什么誓都敢发，什么话都敢说，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却什么都只能放在心里了。
　　 哭过之后，风把王妍的眼泪吹干。她把那个花漾甜心的瓶子奋力地扔到湖心。瓶子很快沉了下去，只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荡漾开去，最后什么都没剩下，湖面也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