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山谷里的红叶树(散文)
一
老林说,东北的森林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年轮,山脉的走向是在朝着一个方向运转着,树木的走向也是依靠山脉的走向而来,很有规律性。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除非是从沙盘上,或者是地图上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置身于千山万壑之间,怎么就能有这样高瞻远瞩的目光?我去想象着他的话,脑子里便翻腾出这样一幅构图。辽阔的东北平原,就如同一块巨大的滑冰场,而那些如同冰球一样的小石头和小冰块,在冰面上是停留不住的,稍稍有些外力的作用,它们就会都荡到冰场的边缘去。这些小石头和小冰块是什么?就是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山脉了。这么一想,心胸便一下子开阔起来。
老林来东北的时日并不长,他来的时候,正值万物复苏的春天。春天对于东北的森林来说,如同推开了一扇沉重的大门,门这边是呼啸的北风与皑皑的的冰雪,而门那边是无边无际的翠绿。门里门外差别巨大,开合之间便有两个世界在进行转换。
老林是河北人,面对着东北的森林,他不自觉地把家乡的山林搬出来,与之对比。可是他心目中的那座山林是件易碎品,在顷刻间就被撞得粉碎。树木与树木间的比量,不光是粗细上,还有高度上。他抱一抱这棵,又抱一抱那棵,脖子都仰得发酸,这样冲天而去的树木实在少见。他有些半开玩笑地跟我说,这回不用担心天会塌下来,有这些树撑着,就觉得踏实多了。
老林的家乡也是在一个山区,而且还是非常出名的地方,就是狼牙山五壮士英雄壮举的始发地狼牙山地区。他们家乡的石头多,极目望去,山上山下都是光秃秃的石头。有些树木在其间生长着,却过于单薄,丝毫遮不住大山的庞大体态。就如同一个巨人,所穿着的衣物过于瘦小,难免会露着肚脐露着腿。满目苍莽与满目苍凉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一片森林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烟稀少。人烟近了,森林远了。森林可以没有人类,人类却离不开森林。人类与森林的关系,永远都是供求关系,也就是因为这个吧,满目苍莽的森林在锐减,慢慢地,我们对满目苍凉的山林成为了习惯。
东北的山脉有着别处所没有的特质,多为平缓山势,不突兀不高耸,绵绵的黑土好厚重啊!肥沃的土壤散发出的气息好浓郁啊!森林里吹来的风让人醒脑提神。他来了一个多月,就觉得身心清爽而又透亮。我们这里有不少河北籍的居民,他们来这里定居多年,已经熟悉了这里的生活节奏,并且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成为生命中不能割舍的一部分。他不无羡慕地说,谁来这里都不愿意走,这么好的养生之地,谁会愿意走呢?他透露出的愿望,是显而易见的,他也有扎根此地的想法。
他来这里是很偶然的。他在延吉市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老板拖欠工资不还,他也回不了家。有工友给他介绍,不如去山里种植人参,可比在工地里强的多。老林四十多岁,身体很单薄,工地里的大强度工作量,他有些吃不消的。他听了工友的话,便来到森林之中。林间的小木屋,非常的精巧别致,不远处的潺潺山泉清冽甘甜,淙淙流淌着。在鸟鸣中睡去,又在鸟鸣中醒来,他摇头晃脑地来一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还别说,正符合此时的境况。站在木屋前,望着周边的山色,又来一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我这时候却觉得他怎么就像清修此处的世外高人,身上所透露出来的东西,让人觉得有些高深莫测呢?
二
春天里,参地里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打杈子和钉杈子。参池子里的参苗要拱出土了,小小的嫩芽还很柔弱,是经不起阳光的暴晒的,所以,一定要在嫩芽拱出土之前,把参棚子搭建好。打杈子是第一步。老林在家有过伐木的经历,谁家都需要烧火做饭,普通的百姓之家还脱离不了木柴取暖炊饭的过程。只是他没有放倒过如此粗壮的大树,此举还真的有些难为他了。我俩的参池子相距不远,我在不远处劳作,听到他的伐木有问题,不去解决是不行的。
他连续放倒的几棵树,都出现了打柈子的情况。打柈子是林区采伐的一句行话,意思是在采伐过程中,因为下楂口过于浅,而导致树木在将要倾倒之前,发生了劈裂的现象。往往打柈子也是很危险的,采伐者所在的方向不正确,会发生弹伤或者砸伤现象。打柈子的声音有时会非常的清脆,树木在一瞬间发出的声音,是树木发出的长长叹息。
我忙去做指导,把伐木的要领告诉他。他非常认真,学习的也非常快,又接连放倒两棵树,就基本掌握了伐木的要领。老林是个非常勤快的人,他要比我大上个十几岁,力气头上自然不如我,可是我不如他有长劲儿。他可以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林子里的声音在忠实地报告着他的工作量,“吱吱喳喳”,“叮叮当当”,要么是锯子的声音,要么是斧子的动静。有时候,这声音进入了我的梦乡,却有安神醒脑的作用呢,一觉醒来,还真的让人觉得十分香甜。
打杈子顺利完成,钉杈子又出现了问题。钉杈子是有讲究的,不能用铁锤。用铁锤去砸木杈子,会很容易发生木杈子劈裂现象,那样会无形地增加材料的用量。钉杈子都要用木榔头,这样就会减少杈子的劈裂。木榔头的制作不是什么难事,截取一段二三十厘米的木段,再用铁钻头打个眼儿,安上木把即可。榔头安好也是很关键的步骤,不能很好地加楔子,会在发力的瞬间,发生榔头脱离出去的事情,也是很危险的。
老林不知道东北的林木还有纹理这么一说。他选取榔头的木材,都是些杨木和椴木这样纹理通顺的木材,这样的榔头经不起捶打的,往往没有钉上几根杈子,榔头就两半儿了。只能停下来,再去制作榔头,非常的费时费力,还耽误工时,他因此非常苦恼。
我告诉他,林区里有一种木材是可以制作榔头的,它叫拧筋槭,树皮黄褐色,木质坚硬。我指给他看,不远处就有。这种树木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在拧着劲地生长着,就如同一头只管低头拉车,不愿回头的犟牛。这种树的木质纹理错综复杂,我们把这种木质纹理叫做“盘丝头”。这种木质纹理在林区是很常见的,一般的树木达到了生长期限,都会出现这种状况。不过,别的树木要到成年期才能出现这种状况,而拧筋槭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这样,在林区的树木当中是绝无仅有的。
老林听我介绍树木的特性时,他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我不由地笑了,我告诉他,我是在这片森林中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我反问他,你家乡都有什么树,你也一定都知道,这片林子里有没有?他很自豪地指着前方那棵洁白亮丽的树说,我家乡有白桦树。
三
我给他介绍制作榔头的树时,他偏偏脑袋,轻轻地哼了一声。这棵树树皮嶙峋,身形低矮,与旁边高挺的杨木相比,简直就是武大郎与武二郎了。如此不招人待见,也是在情理之中。因为木质的坚硬,让伐木的过程显得艰涩。当我告诉他,这棵树此时其貌不扬,甚至还有些猥琐,可是在秋天来临的时候,却让人刮目相看。它是一棵红叶树,因为树叶的生长形状呈八字形,又称作“八角枫”。
我说完了,树也倒了。他不由地有些发愣,有些可惜地说,嗐!你怎么不早说呢?他站起来,在树前左右端详着,还一边咂着牙花子,一边自语着:唉!不知道这是红叶树啊!
他如此举动,让我感到诧异,这是为什么呢?他低头思索了一下,慢慢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他家乡所在的山区也是有红叶树的,可是当地乡民却从来都不肯去砍伐红叶树,他们都认为那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
他的这个想法,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无语了,没想到,烈士的事迹已然成为了民间的约定俗成,在广为流传。这种表达方式非常的特殊,却在诠释着一种怀念,始终在人们的心里秉承着。那个光辉的名字一旦刻到心上的时候,那份永恒是有重量的。
在他的叙述当中,我在不知不觉地感觉到了心灵间的颤栗。有一只榔头在心灵间敲击着,声音此起彼伏。我对他说,你们那里有狼牙山五壮士,我们这里有抗联英雄,有王德泰将军,他们的英雄事迹应该牢记心头,应该彪炳千秋。
老林没有干到红叶红的时候,就走了。延吉建筑工地的拖欠款发放了,他拿到了钱就回家了。不过,他给我留了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他说秋天来的时候,一定会来看红叶的。我真的盼望他能快一些到来,就像他不认识那棵红叶树,我不认识他这个人一样,一旦认识了,便懂得了其中的价值。
我盼望红叶快一些红起来,那时候他就会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