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艳遇白狐(散文)
五月是山青水秀、百花盛开、瓜果甜心的季节。按照政府两点五天休息日的总体部署,单位组织职工到风景点和乡村亲近自然消费、引导消费,还要带上家属和孩子,目的在于消除新冠状病毒带来的“足不出户,互不交往”的恐惧心理,把半年来下滑到几乎接近零界点的农产品以及民宿经济拉动起来,回归到原有的社会正常消费状态,巩固乡村刚刚宣布的脱贫成果。
活动首选目的地,在生态环保的甘溪山。甘溪山在利川南部,海拔1500多米,因满山溪水、清澈甘甜而得名。打早起来,我们离开利川山城,在15公里的盘山公路上,穿越茂密森林、飘香花草和无数鱼虾见底的清亮溪流,来到坐落在山坳的甘溪山林场。在赞颂秀美山水、自然生态、天然氧吧时,你不得不惊叹那些遮天蔽日、枯枝铺地的挺拔大树,有的居然要双人牵手合围。一排排、一片片、一岭岭,全是虬枝叶绿、粗身修美的水杉,几乎没有横生杂木和荆棘恶草。
在墙壁脱落、石块可见的知情楼前,有一块林政公示牌,上面明白写着“甘溪山林场成立于1954年1月,位于东经108.18°、北纬30.15°,管理林地面积17610亩。”也许让你疑惑的不是特殊的地理区位和庞大的林地面积,也不是在历史烟云里废弃的知情楼,而是林场的成立时间和满山无它杂木的人工水杉林,因为1953年全国清匪反霸、土地改革、三反五反、政权巩固、援朝战争刚刚结束,各行各业百废待兴,国家经济十分紧缩,地方财力捉襟见肘,还有必要在青山绿水的甘溪山建立林场、除去杂木专种水杉吗?
如果翻开《世界植物史稿》,你就会一切释然,并由衷钦佩当时政府和先辈的生态生存意识,感恩他们为抢救濒临绝迹物种做出的巨大牺牲和卓越贡献。时间回溯到1930年代,日本著名植物学家山本茂足迹遍布世界各地,穷尽一生心血,不得不向世界沉痛宣告,水杉物种在白垩纪第四季冰川中残酷灭绝,留给人类记忆的只有扑朔迷离的痕迹化石。听到这样的噩耗,世界植物界免不了深深叹息、绵绵哀挽,像无法邂逅天上嫦娥一样无法邂逅世间水杉,只能在梦幻中塑造她绰约的迷人丰姿,编纂她神秘的世纪神话。
不过,缘分总是留给心地细微的人和永远坚守的人,留给人类代代繁衍的穷尽事理的探索者。1942年秋天,民国中央大学林学系教授干铎翻山越岭、踏涧过溪前往陪都重庆,路过利川县谋道古镇时,意外地发现一棵针叶落尽、树干硕大、虬枝戳天、无名无姓的神秘古树。因为当时无法采集树叶标本确定物种,他随即赶到万县农校,委托杨龙兴老师来年春到叶发时帮忙采集。后经胡先骕、郑万钧等顶级植物学家对采集标本和现场本体反复考察论证,谋道镇头无名无姓的神秘古树,就是山本茂宣布绝迹的水杉物种,树龄在五百年以上,干铎就是它千年万年等来的第一人。一时间,就像日本天皇发布无条件投降诏书一样,更像纳米比亚霍巴陨石落在地球上一样,世界为之心灵颤动,人类为之欢呼雀跃,民国中央政府拨出专款建立了水杉物种保护发展研究所。可以想象的是,因为内战爆发和政府重视力度不够,水杉物种虽然得到了保护,但是发展成果渺小衰微。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水杉物种的保护发展才等来真正的黄金时期,等来它应有的物种高贵和身世辉煌,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领导人,先后把珍稀的水杉种苗赠送苏联、朝鲜、日本、尼泊尔等近百个国家,传播人类生态文明和世界永久和平……
我们和护林员正交谈起劲,同游的家属和孩子在林子里轻声呼喊:“白狐来了!白狐来了!”果真,一只雪白狐狸毫无顾忌地向人群步态轻盈地过来了,时而搔首弄姿,时而俯卧献媚,时而衔木噬花,时而抱竹扳笋,时而扑虫听鸟,时而忸怩摆尾,时而浅草嬉戏,时而舔水弄鱼……我生平第一次看见狐狸,并且就在眼前可触可摸的白狐,竟然被它的亲近妩媚表演震撼了魂魄,掏空了心肺,原来蒲松龄把狐狸幻化成娇柔美人,或者把美人附丽成媚妖狐狸,是有生活元素的。不仅如此,白狐还专挑俊男帅哥戏耍,无论你怎么抚摸怀抱,都像一名被爱情深深蛊惑的妙龄少女,温情得似乎没有丝毫抗拒之力。不过,老人和孩子也可以随便亲近它,唯独年轻漂亮的女性不行。同行的几名女性,就被它把后背或臂膀悄悄抓巴过几爪,虽然没有什么伤痕,但是足见它对雌性的大胆而坚毅排斥。难道你真是歌中演唱的那只千年等来的千年白狐吗?你是嫉妒女人的时尚美丽,还是提醒易衰的青春容颜?你是仇视女人的光鲜外貌,还是警示易碎的痴心情爱?大家无法询问白狐,也不得而知白狐心思,只有男男女女在现场,推演了无数凄迷婉约的情殇故事。
护林员告诉我们,因为甘溪山是上天恩赐的一块生态宝地,所以千百年来埋葬了很多坟墓。山下村民的、城镇居民的、林场职工的都有,其中两座最为特殊,是一对坟茔毗邻、命运同体的母女。
1958年全国划分右派,上级要求“不漏掉一个单位,不空白一个单位。”甘溪山林场属于国有性质,正式入编的国家经营单位,当然不得漏掉,也不得空白。林场领导把百十名职工排去排来,竟然排不出一名右派分子,论出身,全是共产党解放的翻身农户,招工时进行了层层筛选;论态度,人人积极劳动,无一偷奸耍滑;论知识,无人读过书,箩筐大的汉子认不了几个;论言论,个个没有多话说,没有大鸣大放,更谈不上写大字报。排查不出来,完不成任务,过不了关、交不了帐。经过几天几夜挖地三尺式的反复排查,终于发现未婚先孕的两个人,虽然有政府发放的《结婚证书》,算去算来、掐来掐去,结婚只有六七个月,就生下了女儿。
林场招收的第一批职工都青春年少,在“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声里,在“东方红,太阳升”的劳动里,也春意朦胧情爱燃烧。常常是男子培土,女子撒种;男子挑水,女子育苗;男子挖窝,女子栽树;男子歇息吹竹叶,女子放松唱山歌。冬去春来,天长日久,两个陌生的心灵就渐渐靠拢了,就有了不一样的情感、别一样的爱意,然后向场部打报告结婚组成家庭。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林场领导希望的事情,因为有了稳定的家庭,才有稳定的集体,然后才有稳定的社会发展。至于把谁划定为右派分子,大家都没在意,也无所谓,不就是完成上级指标做个右派吗?能与章伯均、罗隆基、潘光旦、姚雪垠一批大知识分子为伍,对于一个泥腿子、翻身户、几十代的贫下中农来说,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呀。并且,对外是右派分子,对内是林场职工,不仅同工同酬,而且可以得到领导和同事在精神和物质上的一些礼遇照顾。所以,当领导找未婚先孕的葛根谈话时,这个粗壮憨厚的土家汉子竟然没有丝毫推脱,也没有任何不满意,只是要求不牵扯爱人和孩子,一切责任个人承担。一些想做右派的男人,心里嘀咕起来,认为是葛根的爱人桑叶长得乖巧迷人,领导偏心偏爱“讲人情,开后门”。不过,到了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爆发,事情的发展颠覆了职工们的善良想象,手段的残酷脱离了职工们的有限掌控。一群红卫兵要带走右派葛根,无论场部领导和职工怎样解释,都不起作用,因为他的右派分身上过墙、报过表,坐实了证据。葛根走的时候也从容俏皮,在年轻美丽的桑叶耳边悄悄说,不就是未婚先孕吗?逼急了告诉他们就是,第一次在杉林的石板上,第二次在竹林的水塘边。
葛根被带走后,桑叶和女儿葛粉天天倚门守望,场部领导和职工时刻期盼挂念,再没有回来踏看石板上留下的亲亲印迹,也没有回来流连水塘边的浪漫故事。不久,县城传来消息,葛根因忍受不住红卫兵的残酷批斗跳水自杀了。再后来,桑叶因伤心过度郁闷而死,给林场职工留下了一名13岁的女儿。
幸运的事情总是难得重复,而不幸的事情常常相互连环。在“文化大革命”中经过“串联锻炼”和“武斗锤打”的千万城市知识青年,读书没有学校了,上班没有单位了,做事没有地方了,只有到广阔无垠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找一个临时栖身之所,缓解国家就业压力。从1969年到1977年,甘溪山林场先后迎来北京、上海、武汉以及恩施、利川等城市知识青年十多批次,人数三千有余。不过,在这些“上山下乡”知青之外,林场也有几十名长大的职工孩子,包括葛根和桑叶留下的高挑女儿,和城市知青“同吃同住同劳”。白天职工是老师,教知情育苗、栽树、识别毒花毒草、吹响竹叶木叶、熬过冰雪冬天等劳动、生存技能;夜晚知青是老师,教职工扫盲识字、唱歌跳舞以及演奏笛子、二胡、提琴、长号等现代乐器,提高职工文化水平,丰富职工文化生活。
马克思说过:“劳动产生美”,是因为劳动产生友谊、情爱和收获。在艰辛的劳动岁月和欢愉的业余生活里,知青之间、知青和林场职工之间,就有了友谊、爱情和家庭,包括葛粉和她时常搭班劳动的一名武汉瘦高男知青。两人热恋得如火如荼时,知青返城风暴突然刮来,林场职工准备布置的花团锦簇的生态洞房,只好遥遥候期、再选吉日了。临别时,瘦高男知青捏着几棵青幽幽的水杉苗,搂着泪雨婆娑的葛粉海誓山盟地说,回武汉商量了父母,种下了水杉苗,我一定回来和你继续育苗水杉、栽种水杉、销售水杉,让四纪冰川留存下来的珍贵物种覆盖满世界,造福全人类,绿透我们绵长的爱情和生命。
痴情的葛粉捏着黑色长辫,穿着桃花白色衬衫和绿色长筒裤,时常站在他们双手栽种的水杉树下等呀等呀,等得天上的满月都一轮轮磨成了弯钩,等得山上的杉苗都一棵棵长成了大树,等得丰美的身子都一回回瘦成了竹竿,等得透明的泪水一次次溢满了知情水池,也没有等回来武汉那瘦高男知青。其实她哪里知道,城市知青如果和当地人结了婚,是不能返城安排工作的,这是政策的死规定。即使他想回来,父母不答应,政策不答应。等不回武汉瘦高男知青,葛粉相思成疾,也郁闷而死,找父亲母亲哭诉去了。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白狐是桑叶或者葛粉幻化。但是,护林员的话还是让我非常吃惊迷惑,无法找出其中的神秘答案。年过半百、短发壮实、憨厚可掬的护林员说,白狐是去年冬天在葛粉栽种的那片水杉林子发现的,到底从何处来、居住何处,不得而知。平常护林很难看见它,就是看见一眼,也飞快逃走隐藏,不留下一丝踪迹。白狐像今天这样灵性亲密,痴情女子一样妩媚表演,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呀。
听了护林员的话,我心里“咔嚓”一个响雷,难道真是葛粉的化身,向我们打听疫情之后武汉那个瘦高男知青的平安信息吗?屈指算来,瘦高男知青如果躲过了疫情劫难,应该年过六旬,正在享受天伦之乐;如果种下的水杉苗成活了,应该有水桶粗大,可以遮天蔽日、荫护后人。
中午过后,我们沿着盘山公路走了很远,孤寂的白狐依然站在那排高大挺拔的水杉树下,痴迷地瞭望着、目送着,眼里似乎储满了凄凄的泪水。
五月的水杉是枝繁叶茂的。
五月的故事是浪漫动人的。
五月的绿水青山是让人流连难返的。
2020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