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脸上，早没了血色，全是紫黑色，嘴唇干干的，骨头的痕迹清晰可见，他微微笑着和我说着闲话。但我的心里难受得不得了，我不敢再看大伯的脸了，赶紧把视线扫向门口。可令我更担心的一幕出现了：大伯的肚子胀得高高的。我马上要落泪了。我强行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我知道不能在那个时候哭泣。大伯忍受的痛苦，比我要多得多。我只能忍住，也必须忍住。我绝对不能在大伯面前落泪。我稳住了乱糟糟的心绪，和大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很显然，大伯是很痛苦的，他在拼力坚持，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是非常清楚的。我的到来，他是很高兴的，他也清楚那个场合或许再也没有了。大伯和我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我们很珍惜那短短的小半天时间。我们聊了很多，说了很多贴心话，恨不得把肚子里的所有的话全部说出来。大伯很高兴，好像忘了疾病的折磨，脸上堆满了喜色，乐得嘴角翘得高高的。其实，我没说几句话，主要是大伯在说，我认真地竖起耳朵在听。说来也挺神奇的，大伯的身体状况明明很差了，却支撑了那么长的时间，掐指算算有两个多小时呢。我始终坐在原处，小心握着大伯的手，轻轻抚摸着，听他说话，他笑着，我也笑着，但眼角的泪却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大伯见了，笑着说：“我娃别哭，伯好着呢，伯好着呢……”说着说着，他也难过得落泪了。见状，我赶紧止住泪水安慰着他，嘱咐他安心养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伯就像个孩子似的，马上破涕而笑，附和着说：“对，对，会好起来的。肯定会的。”我含泪望着大伯。大伯也含泪望着我。我们四目对视。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大伯长舒了一口气，说时间不早了，让我准备去上班。我瞅了一眼窗外，见院子里的树影已经倾斜了，便起身准备离开了。我为大伯盖好夏凉被，笑着问候了几句，就起身走了。在临出门的瞬间，我回头瞅了一眼，见大伯的脸上挂了两行泪，他笑着向我挥手，我没说一句话只是无力地向大伯挥了挥手，便小声抽搐着跑了，头也不回地跑了，出了大伯家，我蹲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
　　 “滴滴——，滴滴——”汽车的鸣笛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不用说是侄儿到了，我打开车门上了车。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也似的行驶着。我们的心早飞了回去。我甚至看到了大伯正躺在冰冷的冰棺里。很快，熟悉的村口出现了，低沉的哀乐将村子团团围住了。我下了车，将行李放在家里，便拔腿就往大伯家跑。戴着十字白孝的兄弟不时从我的身旁擦肩而过，他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脸上堆满了浓浓的悲伤。一缕缕焚香味陆续扑鼻而来，我的心也沉重得像有块石头一直往下压，那块石头越来越重。我能感觉到眼泪在眼前飞。那是谁的眼泪？是我的？还是他人的？那不重要。我快步来到大伯的灵前，一眼看到了他的遗像，他微微笑着，不知为何，脸上满满的喜庆。照片上的大伯，和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大伯完全不同。我不愿意见到大伯伤心难过的样子，看到那张照片，我有了几分欣慰，但心情依然是沉重的。我点燃了三根香，颤抖着双手插在香炉里，紧接着后退一步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过去的种种，马上如开闸的洪水般接连不断地涌入了我的心头，大伯对我说的话，一字一句地飞到了我的耳畔。再也见不到大伯了，再也见不到了。我心痛极了，哭得是死去活来的。
　　 “你伯走得很安详。”这是几个婶婶对我说的。听她们那么一说，我的心里稍微暖了一点点，但痛苦依然没有减少。我没有问任何人，大伯咽气时的表情，以及咽气前的种种。我知道问那些没有任何意义。对我而言，大伯已经驾鹤西去了，再也看不见了，把他老人家记在心里就足够了，把他对我的期望实现了就是极好的。我站在冰棺前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棺盖，指尖处马上传来凉飕飕的感觉，心里更难过了。我沿着冰棺慢腾腾地转了三圈，默默地向上苍祈祷着，期盼着快一些见到大伯的遗容。大伯的告别仪式是在第三天举行的。屋子里除了哭声还是哭声，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两行泪水。时辰到了，在大家的痛哭声中，大伯的告别仪式开始了。离得远远的，我便看清了大伯的面容：面色平和、脸上黑黑的、毫无血色，只是嘴唇带了淡淡的血色。正如几个婶婶之前对我所说，大伯走得很安详，没有一丁点的痛苦，他的遗容除了没有血色，看不出任何的痛苦。或许，这正是老天爷对大伯的怜悯吧，他生前受尽了疾病的折磨，身后就让他舒舒服服的。
　　 尽管我不愿意看到送走大伯的那一刻，但那一刻依然如期到来。在大伯咽气后第五天的凌晨五点半，天色黑漆漆的，野草中的昆虫依然在沉睡，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我们已经踏上了送别大伯的道路。窜天猴的巨响打破了大自然的宁静，圆圆的黄纸片在天空中飞舞着，低沉的哀乐在我们的头顶徘徊，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天边翱翔。路途，时不时地有人在路旁点燃一堆火，他们也在送大伯最后一程。黄泉路上多艰难，亲爱的大伯，您一路走好！我在心里诉说了一遍又一遍，泪水早迷糊了我的双眼。在我们的痛哭声中，在挖掘机的怒吼声中，不久，一座新坟在公坟里拔地而起。望着眼前的那座新坟，我无法形容自己在那一刻的心情。日后，我想念大伯的时候，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打电话问候了，只能在他乡遥望家乡的方向，或者逢年过节时来到那座坟堆前，努力回味昔日里的点点滴滴。我删除了大伯的电话号码。大伯已经去了，人世间再也没有他的影子了，连一点点的痕迹也没有了，存留在的，除了记忆还是记忆。祭奠过后，大家纷纷离去。我多瞅了几眼大伯的新坟，默默地祈祷了几句，也转身离开了。就在我转身离去的瞬间，我看见大伯正站在坟头微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紧接着踏上天边飘来的白云飞走了，我赶紧抬起手向他挥了挥手……
　　 大伯的离去，这个世界上最伤心、最难过的莫过于我们这些后辈们，但我们要早早从失去大伯的悲伤中走出来。我们要做的，不是难过、伤心，是要把大伯留给我们的宝贝永远传承下去。用当代人的观点来说，大伯的一生，平平淡淡，毫无亮点可言，但从他的身上，我们依然能学到很多。大伯勤勤恳恳一辈子，虽说没干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外乎就是家长里短、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但那些小事对我们来说，依然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大伯已经驾鹤西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是知道的，我更清楚属于我的使命。父亲是大伯的亲弟弟，大伯的离去，我之所以伤心难过，正是那份血缘关系的影响。大伯生前多次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待父亲，父亲是他在人世间除了亲生儿子之外最亲的人。我肯定会真心待父亲的。以前，因为一些事，我对大伯是有些生分的，可现如今他已经离开了我们，更何况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记挂着我，就让那些旧事化成空气中的尘埃随着风儿散去吧。
　　 亲爱的大伯，您在地下安息吧，您的孩子永远记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