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五周年】被损害的女人的一生(小说)
一
保险公司的人三番五次地来,三番五次地来家里坐。李海就随便在网上咨询了一下,保险公司线下的业务员,当天晚上就登门拜访了。这群人的鼻子,比狗都灵。
业务员:“李先生,你买这款幸福人生,真的很划算,现在保费都能少交一年。人生的意外无处不在,有保障,才安心。”
李海的老婆张金梅正在给两岁的儿子喂饭。他们租住的房子,是塑料四厂的老宿舍,窗户是木头的,拉勾掉了十几年了,打开后就得用块砖塞住,不然,风一来,窗户“啪”地关上,风稍一用力,窗玻璃应声而裂,要是掉下去,人的脑袋都砸得开。
他们租在这里十几年来,租金从开始的五十块涨到现在三百块,他们依然没在这个城市攒够付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的首付。
张金梅将一口饭塞进儿子的嘴里,就像燕子妈妈塞了一条虫给小燕子一样。儿子张开口接了饭,注意力却全在手上玩的一个花色小球上。
听着保险公司的人说得天花乱坠,张金梅是一句不信。她贫乏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媒婆、保险业务员、卖保健品的、做理财产品推销的,他们的话可信度不高。
保险业务员当然不知道他被张金梅在心里和媒婆划上了等号,他依然卖力地向李海推销着他家的“姑娘”。
但张金梅反对不了任何事,在这个家,没有张金梅开口的余地,她是李海的老婆,儿子的娘,全家的保姆,唯独不是一个女主人。家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她的,包括她自己,都是李海家的。
李海告诉她,她就李家买来的一头母猪,任务就是生头小猪,把小猪养大就可以了。李海不让她和任何人接触,包括她的娘家人。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她的世界,只有李海。李海在她十六岁时,就将她追到手。那时候,她啥也不懂,不懂得两个人在一起要避孕,李海也不管她,只图自己快活。快活后,就是接二连三地怀孕。李海带她去一个没门脸的地方做手术,疼得她死去活来。接二连三地做,做手术的老医生都说,要她注意避孕,这样下去可不行,她的钱,医生都不想赚了。前前后后做了十来个,第十一个时,她死都不肯再做,扯着裤子不上手术台,医生也在旁边劝李海留下这个种。
她毕竟怀了孕,李海在打了她两巴掌后,终是不敢用强,放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条生路,九个多月后,儿子出生了,李海逼着医生给她做了结扎,从而结束了她的怀孕生涯。
怀孕的时候,她吃没吃的,喝没喝的,产检都没钱做,期间就她娘悄悄给她送过两回鸡汤。
待在一起待产的两个女人,都是人前人后,人呼海拥,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连送口饭的人都没有。李海有时候会突然跑过来,看着她圆鼓鼓的肚子,皱着眉头问:“怎么还没生?医生怎么说?”
张金梅也气了,回敬道:“孩子不想出来,怕是催得出的!”
生完孩子,别人家的男人都是忙前忙后,嘘寒问暖。李海就是给她在医院食堂打点饭菜,没油少盐的,那段时间,她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幸好也还是熬过来了。
孩子渐渐大了,她天天带孩子,老公也无心赚钱,家里拮据得紧,她不知道李海招惹个做保险的回来干什么,难道家里有钱买保险了?
保险公司的业务还是厉害,经过几天的硬磨软泡,李海还是花了一千多买下这款保险,他觉得如果他再不买,下一步就该被车撞死,妻儿流落街头无人管。
二
茅草街的两旁,都是一栋栋等待拆迁的两层楼房。以前这里是城市最繁华的地方。茅草街就在涟水岸边,解放前,航运十分发达,药材商人的货一船船运过来,岸上的工人,一声呼哨,肩上斜搭条毛巾,就呼哧呼哧地搬上岸。那时候,茅草街的航运码头号称“小香港”。
现在呢,世界翻了个边,陆路运输发展后,这里的地位一落千丈,这几年,城市中心南移,这里就成了鸟不拉屎之地。
现在,城市里见不得光的事业都集中到这条街了。按摩店门前暧昧的灯光亮成一条线,几个搔首弄姿的女人坐在门帘后盯着来来往往的雄性动物,她们眼光毒,一条狗从门前过来,也知道是雄是雌。
李海缩着脖子,手里夹根烟,在茅草街上匆匆走着。对那些门帘女,他没兴趣。他径直走到街的尽头,那里有一家没标志的房子。门是木板的,日晒雨淋的,木板都变成了灰白色。他在门板上敲了三下,两长一短,这个音节很难敲出来,新手把握不了节奏。但看李海的手法,就知道他是常客。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脑袋探出来,往两旁看了看,将李海一把拉进门,门“吱呀”一声又关上。
门后的世界热闹非凡。一间十多个平方的屋子里,挤满了人。
满屋子都是淡蓝色的烟雾,李海刚进来,还没适应,就呛了一大口,咳个不停。
屋子中央,摆了张八仙桌子,庄家坐在上首,下面是一群伸长脑袋下注的人。周围还有几个手上捏着钱的,到处游荡,那是放货的。
三个麻将色子放在桌上,上面罩个杯子,庄家摇动色子,咣咣咣一阵响动,大家下注,买大买小。十元起价,上不封底。
李海掩着口,嗽咳完毕,看了几局。今天庄家手气不显不好,堆在面前的一百的人民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矮了下去。
李海心痒痒的,他将手伸进了口袋。口袋里有些零零散散的钱,他抽出一张十块的,押在小上。
一阵吆喝声后,果然开出了小。李海“哎呀”一声,直怪自己太谨慎。
来来往往,输输赢赢,没半个小时,他口袋里的钱就输光了,剩下两个钢蹦互相碰撞着响,这还是早上吃米粉时,早餐店的老板娘找回的零钱。
红毛阿三凑上来,给他递了根烟,问:“李哥,还玩吗?”
红毛阿三是猛子的手下,专门在赌场放货,看见谁输光了,就凑上来问。
李海接过烟,刚放到嘴上,阿三就用火机把烟点上:“还玩几把吧。”
李海接过两叠钱,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事业中去了。
三
李海转过一条街,远远看见红毛阿三那批人正站在墙角抽烟,他们几个人一条脚站着,一条腿向后蹬在墙上,身前是一堆烟头。
李海估算了一下距离,转身就跑。后面一片叫骂声,脚步声远远传过来。
他终究还是没跑过对方,五个雕龙刻虎的长头发青年将他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李海边退边用手摸两旁的墙壁,希望摸到块砖头,但他什么都没摸到,倒是摸了两手灰。
巷子旁一扇门打开了,一个花白的脑袋探出来,看见这步步进逼的架式,非常识趣地将头缩了回去。
巷子尽头,红毛阿三们的拳脚招呼在李海身上。他不敢反抗,蹲在角落里,用手护住脑袋。
“欠钱不还,还敢跑?”
“打死你个王八蛋。”
阿三们扔下一地的棍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双方定下三日后还款的口头协议。
四
涟水长桥发生了一起惨烈的车祸,一名男子驾着一台比亚迪,冲过20厘米高的围拦,直接摔下了几米高的河水里。
一时间,公安、交警、水上救援队全都出动了。
这座桥是市和县的通道,但建桥的时候马马虎虎,经常出毛病,每年都要修修补补,这几年,更是花了大价钱修整,也没搞个名堂出来。
市里横了心,在涟水上的另一处枢纽地带建了一座新桥。这座桥就渐渐处于被放弃的状态了。
这一个月,天天都是下雨,小雨、中雨、大雨,暴雨,轮番上阵,这个驾驶员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冲破护栏,冲到河里。这段时间,由于雨水轰炸,涟水提前进入汛期,水势涨得吓人,河水像千军万马一样,挟带着树枝、树叶滔滔而下,有时候还看见死猪在河水中浮浮沉沉。
经过半天的打捞,搜救人员换了几批下次,终于找到车辆。车门大开,里面没有人,不知道驾驶员是跳了车,还是被冲到下游去了。
被绳索拉上来的救生员,裹着一条毛毯,哆嗦着说:“水太急了,根本拢不了边,我好不容易才抓到车门爬过去的。河里水又混浊,睁不开眼睛,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稳住身子,车门是开的,里面没人。”
“人是跳车了还是被水冲走的,能看得出来吗?”
“那看不出,水太急了,身子都稳不住。但我看清了车牌。”
警察根据车牌,找到落水的男子叫李海,本地人。家里有老婆和一个孩子,孩子才两岁,男孩。他本人没正式工作,平时靠做泥水工赚点钱。喜欢赌,前前后后借了十来万的高利贷,现在借贷的那群人也在找他。
这个李海,两个月前买了份“意外事故险”,收益人是他儿子。对于他这样的滥赌鬼,会买保险,确实出乎意料之外。
保险公司的人也在调查,看他是不是有骗保的嫌疑。但现在人失踪了。
三个月后,河里的大水早已退去。李海的人一直没找到,尸骨无存,保险公司照单陪了200万。
五
三年之后,一个冬天的夜晚,天寒地冻的,地面结了冰,走起路来“咔嚓咔嚓”地响。半夜,昏黄的路灯照着地面的积雪,反射着桔黄色光。
李老头半夜起来上厕所。他住的是老式的筒子楼,房里没有厕所,尿意来临,不是憋着,就是忍着寒冷爬起来,走到对面去解手。
他刚打开房门,走到楼道里,有人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吓得他尿意都没了。
那人在他耳边说:“爹,是我。别出声。”
李老头听出是小儿子李海的声音,吓得尿也不拉了,拉着儿子进了屋。
“崽,你没死啊?”李老头哆嗦着嘴唇说。
“好着呢,那年被高利贷逼急了,才想出这个办法的。”
正在里屋睡觉的李老太被吵醒了,她挥着衣下床,瞪着老花眼望了半天,失声叫道:“满崽,是你吗?满崽?”
李海站起来,抱住母亲失声痛哭,哭完了,大家坐在一起说话。
“爸,妈,我媳妇和儿子呢?”
“他们……”老两口不敢看儿子,目光躲闪。
“满崽,他们死了。你失踪的第三个月,你媳妇就带着你儿子从你失踪的地方跳了下去了。这个媳妇啊,心太狠了。”
“为什么呀?保险公司赔了那么多钱,能过得很好的呀。”李海如遭雷击,一下子瘫在椅子上。
“满崽呀,这个事不能怪我们呀,你三哥说,你要是死了,你媳妇就会带着孩子,拿着你用命换来的钱改嫁的,那不是便宜了别人吗?所以我们就把钱拿走了,但我们也没全拿走,给他们母子俩留了五万。可那些天杀的放高利贷的,天天上门逼债,硬是把他们母子俩逼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