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让妻(小说)
一
顺——山——倒——
顺——山——倒——
顺——山——倒啊——
粗犷沙哑的吼声,震荡在莽莽山林之中,回荡在千山万壑之间,随着这凄厉吼声,一棵棵几丈高的大树,挣扎着摇晃着被砍伤的身躯,咔嚓地惨叫一声,顺着山坡轰然倒下,一个合抱粗的树干底部,没被钜断的四分之一部分,还顽强地留恋着树根,不肯分离。这时,一个身穿黑警服的瘦小个子警察,拎着一把大斧,一边骂着“我操你妈!你他妈还扯着拽着!“举起大斧,狠狠地朝树干连着的地方砍去。
站在一旁手拎着一把大钜的黑大汉,血红的大眼珠,恨恨地瞪了那瘦小个子一眼,嘴里咕哝着骂了一声:杂种操的!你早晚不得好死!
干活的!干活的!这时走过来两个手里端着大枪的日本兵,明晃晃的刺刀,在黑大汉刘金虎等几个伐木工人眼前晃动着,驱赶他们又去钜另一个山坡上的大树。
当刘金虎把手里的钜按在一棵树的底部时,却没有马上动手,他血红的眼珠瞅了一眼和他搭挡的一个学生模样的男青年,低声骂道:我操他祖奶奶!这些都是咱们国家最珍贵的红松,几百年才长成一棵。小鬼子就专门砍这些珍希的树。说是要运回他们日本国,要盖什么神社。杂种操的小日本!祸害咱们中国的老百姓,还要祸害咱们国的森林。这帮狗娘养的!我叫他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手握着大钜另一头钜把的王文林,也跟着骂了一句:万恶的日本侵略者,绝没有好下场!
八格牙路!干活干活的!一个日本兵见他们二人还没下钜,就端着大枪走过来,走到王文林跟前,抬起穿着钉子鞋的大脚,狠狠踢了他一脚:八格牙路!
王文林故意哎哟地大声尖叫了一声,瞪起眼珠狠狠瞅了那个日本兵一眼,这时却听黑大汉刘金虎喊了一声:干活!手下一使劲,一排尖利的钜齿,被他的两只大手按进了树皮里,又被他使劲一拽,只听吱啦一声,厚厚的树皮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手握着大钜另一端的王文林,也只得随着拉动起来的大钜,推拉起来。
王文林心里明白,黑大汉刘金虎是在暗示他,别招惹这孙子,好汉不吃眼前亏。等着慢慢跟他们算总帐。王文林知道,黑大汉刘金虎心里憋着一个仇,他和他二叔、三舅,去集市上卖菜,二叔和买菜不给钱的一个黑狗子(当地人管伪警察叫黑狗子)吵了一架。这个坏种就领来几个日本森林讨伐队的士兵,说他们几个人是反满抗日分子,不分三七二十一就把他们抓了做劳工,送到日本人的一个采石场崩石头,二叔和三舅因为吃了黑狗子送来的变了质的饭菜,跑肚拉稀,躺倒了,干不了活了,黑狗子就跟看押的日本兵说,这几个老家伙,好象是得了传染性痢疾,不能干活了,可别叫他们传染给别人,整个工地就得停工,就假借说要送他们上医院去治病,半夜里就把他们十几个老弱病残,扔上一辆运石头的大尗车。拉到大山沟里活埋了。
仇恨的烈火一直在刘金虎的腔子里燃烧,他和几个亲人被害的工友串连,一定要找机会,弄死那几个黑狗子,和那几个日本兵,给死去的亲人报仇。
黑大汉刘金虎虽然一个大字不识,却是个粗中有细的精明人,他跟那几个哥们说:咱们不能莽撞行事,得找准个机会,把这帮狗娘养的一窝端了。
后来他们又被押到大山里砍木头,砍下的木头,需编成木排,顺着从山上流淌下来的一条河流,顺流而下,运到山下的平坦之处,再用大卡车运走,再装火车运回日本国。
生长在大山沟里的刘金虎,爷爷和爹都是编木排放木排的好手,他十一二岁就跟爷爷和爹放过木排,对这一带的山林和河流,都有个约摸,就跟几个哥们合计说:都别着急,着急吃不了热豆腐。先叫这帮狗娘养的多活几天,待到放木排的时候,咱们再动手。哥们得心里有数,咱们这可是提拎着脑袋给亲人报仇,弄死他们两个,咱们还攥一个呢。惜命的往后缩,不惜命的,就跟我干。老子这一百多斤豁出去啦!
二
细皮嫩肉白净脸的王文林,原是省城里一所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跟许多追星族小青年一样,对满洲映画里的一个女演员黑牡丹,痴迷如狂,宿舍的床头上,贴满了黑牡丹的海报和画像,给黑牡丹写了几十封情书,却都杳无回音,其实他心里明白,那位黑牡丹对他寄去的情书,也许连信封都不会拆开,就顺手扔进了垃圾筒。可他还是锲而不舍,痴心不改,成天梦想着能有个什么机会亲眼一睹黑牡丹的芳容,他会兴奋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他的一个表哥也是本校的一名教员,听班主任说王文林追星追得连课都不好好上了,就把他找到家里,跟他作了一次长谈,他跟王文林说,黑牡丹曾是他在中学当教员时教过的一个学生,毕业后参加选美大赛得了个第三名,后来被满洲映画招去作了演员。那个女孩很有正义感,也是他表哥所参加的救国会的坚定支持者,用自己挣的钱,支援救国会印刷传单,如果他想接近她,得到她的好感,他先得叫自己也成为一名爱国青年,为民族解放事业作点自己的贡献,才能被黑牡丹看得起,才有可能成为她的朋友。于是,王文林在表哥的动员下,也参加了救国会,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也时常跟着救国会一起行动。一次在道外北七道街夜市散发传单时,被一个正巡逻的黑狗子发现了,慌乱之下,王文林撒腿就跑,他没有往人群堆里跑,而是往北江沿方向狂跑,那个黑狗子吹起警哨,在江沿巡逻的几个黑狗子,正迎面碰上正没命奔跑的王文林,没费多大力气,几个人就把王文林按倒在了地上。
所有被警察局关押的普通犯人,接到日军宪兵队的命令,全都被押送去当了劳工。王文林才在伐木场认识了刘金虎,刘金虎听说王文林是个大学生,又是救国会里的,是发传单时被抓的,对他很敬重,很有好感,主动叫他跟他拉一副钜,以便能时时关照他。钜木头,扛木头,刘金虎总是把重头放在自己这边,叫王文林省了不少力气,从来没干过这种活的王文林,才能撑了下来,不至于因为坚持不了,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被说成是偷懒和磨洋工,遭到黑狗子和日本兵的毒打。所以,王文林打心眼里很感激刘金虎对他的关照和帮助。
这天夜里,刘金虎和王文林肩挨肩睡在山洞子的最里头,刘金虎把平常总挂在脖子上的一串佛珠,紧紧攥在手心里,低低地声音对王文林说:明天一早就要放排了,哥要去办一件大事,你就不要跟我们一块去了。一会你就从这个山洞子后头一个隐密洞口爬出去,再爬进对面一个小山洞子里,那块的情况黑狗子和日本兵都不知道,他们都在前洞口把着,不会想着后面还有个小山洞子,那是小时候我和我爷爷上山套野免时发现的。你就藏在那里别动,等我们放排下山了,你再走。我告诉你下山的路线,得翻过三座山,下了山再沿着一条小河走,走个三十多里地,就到我们村了。每座山上都有猎人踩出的小毛道,你就沿着小毛道走,一会我再详细给你说,你好好记住。
这时,只见刘金虎把一直在手心里紧紧攥着的那串佛珠,轻轻地放进王文林的手心里,声音有些凄凉的说:兄弟,你是个有知识的人,有学问的人,有大出息的人,我拜托你一件事,这回我要干的事,是提拎着脑袋瓜子干的事。我跟我媳妇结婚才不到二个月,她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好女人,你明天下了山,就先到我家去,假如三天以后,我还没能回到家,就是说我永远也回不去了。这串佛珠,是我奶奶从小就挂在我脖子上,叫佛爷保佑我的,现在你收着,三天以后,要是我还没回来,你就挂在你脖子上,你嫂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嫂子今后的事,我就托付给你了……不知什么时候,王文林觉得手心手背都湿漉漉的,有刘金虎的泪珠,也有自己的泪珠,他的心也被泪水泡得酸酸的。
三
已经是第三天了,站在高高的山头上,王文林久久地望着陡坡上滚滚奔泄而下的河水,不知道刘金虎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刘金虎回没回到家,刘金虎告诉他说,他家的村子叫刘家洼子,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他两个月前才娶回家的新媳妇叫田秀姑,是这一带大山里最俊俏标致的女人。王文林猜不出那女人到底有多俊俏多标致。因为在他心里,世界上再不会有任何女人赛过黑牡丹,别说小小的山村,就算是整个满洲国,黑牡丹的美丽,也是独一无二,无人能与之媲美的。
为了更加完全和保险,王文林在刘金虎他们放排下山的那天,没有急着下山,他到底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心眼也毕竟多一些,谨慎一些。他觉得还是不能紧跟着他们下山,劳工队伍里少了一个人,黑狗子和日本兵,一定会到处搜寻的。待到几天以后,刘金虎他们走远了,或是以为他在大山里迷了路,早晚得喂熊瞎子喂狼,不可能活着出去了,也就不会再惦记他了,他才能完全下山了。王文林万分庆幸的是,刘金虎详详细细地指点给了他下山的路,不然,他是绝对走不出大山的。
已经是第五天了,如果能活着,刘金虎也该能回家了。如果出了意外,刘金虎回不去了,他也该兑现他对刘金虎的承诺,到刘金虎家去看看。至于刘金虎说如果他回不去了,要把他的新媳妇托付给他,要他照顾她,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他也从没想过,要把一个山村女人带回城里去,跟他一起过日子。
王文林打心眼里感谢刘金虎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刘金虎叫他藏到后面的山洞子里,他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劳工,都会被运到日本国去做苦力,别说他梦寐以求想要见黑牡丹一面的美梦,彻底破碎,小命也得彻底交待。他才只有二十一岁,那么多美好的梦想,他怎么能甘心这么早就白白结束自己宝贵的生命?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心里大喊了几声:我不能死!不能死!我要活!我要好好地活!我还要去见黑牡丹!
按照刘金虎指点的路线,穿山越岭,攀岩过河,整整碾转跋涉了两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太阳快要落山了,王文林才走到了刘家洼子村的村头。
他一眼看见,村头的一棵歪脖子老榆树下站着一个人,是个女人,正痴呆呆地往大路这边张望,好像她已经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好像是在等待一个人。因为那女人用头巾包住了脸,他只能看见那女人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眶里似乎汪满了泪花儿,他猜不出这个女人在等什么人。但是,下意识的感觉告诉他,这个女人会不会是在等刘金虎?她会不会就是刘金虎结婚才刚刚二个月的新媳妇?
一边这样想着,王文林加快了脚步,直朝那个女人走去,当他快要走到那个女人跟前时。那女人泪汪汪的眼睛,盯盯地盯住了他脖子上戴着的那串佛珠,撕心裂肺地尖叫了一声:金虎!我的金虎啊!一头栽倒到了地上……
王文林下意识似地意识到了什么,第五天了,现在已经是第五天了,显然金虎没有回家,他的新媳妇一直在村头上等他,也许她已经知道她的丈夫不会回来了,她却还是站在村口上等。自从她得知丈夫被抓了劳工,就知道丈夫是掉进了虎口,她却还是没日没夜地在盼在等。
这时从村里跑过来一个小青年,跟金虎长得有点像,后来他才知道是金虎的弟弟银虎,他扼要地跟银虎说了说情况,银虎似乎已经知道他哥哥遇难的事了,什么话也没说,和他一起把昏死过去的田秀姑抬回了家,
田秀姑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清醒过来,看着婆婆一直陪在她身边,就说,娘,我什么什么都知道了,金虎为给二叔和三舅报仇……说着田秀姑的眼泪水又止不住流淌了下来。
娘,我知道,那个大学生是跟金虎一块来着,是金虎叫他来的,我会好好待人家的。我现在没事了,娘,这两天你老也跟着操了不少心,你快回家好好歇歇吧。
老太太走后,田秀姑洗了洗脸,整理了整理衣服,梳理了梳理头发,走到外间,点着了灶坑,准备给客人作饭。
王文林也累急了,又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梦里还在庆幸自己能活着,还有机会去见黑牡丹,不管她待不待见自己,把他心里多年来对她的崇拜和迷恋之心,向她作一次彻底地表白,也算他没白爱一场,没白追一场。梦里他还梦见,刘金虎和那几个要为亲人报仇雪恨的劳工,木排下到半山腰时,互相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同时一用力,三个木排同时翻了个儿,几个押运的黑狗子和日本兵,全都掉进了河里。自下而下流淌下来的河流,水流湍急,浪花翻卷,一点没有防备的黑狗子和日本兵,眨眼间就被疾流冲没了影。金虎和几个劳工,本来想抓住木排,爬上木排,因为水流太急,木排也早已顺流而下,几个人拼力挣扎,也终于都没能靠上岸,也都被疾流卷走了。
王文林吓出了一身冷汗,在炕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叫自己镇静下来,心想他得赶紧回城里回家,山沟里也不是久留之地,至于答应金虎照顾他的新媳妇,他现在没有心思考虑了。后来他才知道,金虎的弟弟银虎,是听保长说金虎利用放排的机会,弄翻了木排,和那几个黑狗子和日本兵,同归于尽的。
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王文林才这才走出西屋,想向女主人告别一下,赶紧想办法回城。
当他推开房门,前只脚刚迈出门槛,一抬头看见一个女人,也从对门的屋子里走出来。当他的眼睛不经意地瞄了那女人一眼,他不由惊叫了一声,眼珠直直地瞪住田秀兰的脸,张大着嘴巴再也合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