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凤凰·凤】凤台留云(小说)
一
夏都西宁。
城南隅有南山一座。相传南凉时,有凤凰飞临,故又名凤凰山。山顶一平台,据说是凤凰栖落的地方,称作凤凰台。作为西宁古八景之一,清代诗人张思宪的一首《凤台留云》传诵至今。
“凤台何日凤来游,
凤自高飞云自留。
羌笛一声吹不落,
纤纤新月挂山头。”
从凤凰台往北沿山路下来,山麓处有一寺院,曰南禅寺。殿堂庙宇林立,以山势而就,层层叠叠。每日,香烟袅袅,佛号绵绵,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寺前一园,高山流水、六角亭、石牌坊等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石牌坊上书“丁香园”,满园遍布马丁香、什锦丁香、红丁香、紫丁香……
那年,丁香花开的时节,我客居在这个异地他乡,租住在丁香园旁。
早上,我从丁香园拾级而上,沿着曲折的山路,上到凤凰台,再向东穿过南山公园,从上山公路下山,正好到达公司。
晨雾中,丁香花散发着淡淡的芳香,南禅寺的钟声深沉悠长。
爬到半山腰,耳畔传来隐隐约约的笛声。渐渐地,那笛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悠扬婉转的笛声伴着习习的山风,让身上的疲惫减轻了许多,紧走几步,终于登上凤凰台。
凤台周围围了栏杆,中央是新建的亭阁。绕过亭阁,看到一个背影,一袭长裙,黑发飘肩。
我远远地站了,向着家乡的方向眺望。
随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凤凰台上听到她的笛声。我们距离很近,但相隔很远,我在思念我的家乡,却不知她心在何方。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从山上下来,回到公司上班。
忙完了日常琐事,坐下来准备处理一份材料。拿起衣架上的外套,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明明早上出门时装在内兜的材料,怎么不见了呢?办公室翻了个遍,问了所有同事,一无所获。
坐下来,拎着衣服,把从出门到进办公室整个过程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
凤凰台!在凤凰台上锻炼的时候,把外套脱下来搭在了栏杆上。我把外套搭在椅背上实验了一下,此时,内兜的口是敞开的。
我气喘吁吁地跑上凤凰台,搭衣服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扶着栏杆往下探望,山坡上也没有什么发现。完了,不知被山风吹到了什么地方。
“喂——”正当我绝望懊悔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回头,她正站在亭子边,“你是不是找这个?”
那份材料在她手里挥动着。
谢天谢地!
我激动地走过去,连声道谢。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觉得心慌气短,眼前发黑,浑身发软,急忙扶了身旁的联椅。本来还没适应高原环境,上山跑得太急,现在阵阵眩晕。
“你快躺下,”她见我脸色难看,过来扶我躺在联椅上。
心慌得厉害,直冒冷汗,我只能冲她苦笑了一下。
她把她的外套折叠起来垫在我的脚下,然后揉捏我的四肢。
过了一会儿,我舒缓过来,坐起身。
她把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把了一会儿脉搏,看熟练的样子,我想她应该是一位医生。
“好多了,”她急急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你再休息一会儿,我有事先走了。”
“我送你,”看她着急的样子,一定有什么事被耽搁了,“我的车就在公园门口。”
她走了两步,想了想,“好吧。”
车开到小区门口,她冲下车。
紧挨马路的一个阳台上,一个小女孩正在四下张望。
“姆妈——”小女孩看到她,一手抓着栏杆,一手向她挥舞。
“云儿,快回房间!”她跑着,向孩子喊着,“姆妈回家了。”
我顿时紧张起来,担心小孩会滑落下来,赶紧跑到阳台下面,以防不测。
一会儿,她站在了阳台上,抱起小女孩,向我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转身回房了。
第二天,我早早登上凤凰台,想向她郑重致谢。可是,等了一个早上,她没来。
这一天,总觉得不安,下班后,决定去看她。
循着那天小女孩站着的阳台找到了她的家。敲开门,她先是有些惊愕,等我说明来意,她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像是初开的丁香,很浅,很迷人。
她把我让进屋里。茶几上铺着一张未完工的工笔画,小女孩正学着一点一点地着色,看到我进来,马上起身躲在妈妈身后,偷偷看我。
来的唐突,让自己觉得有点局促。她要收拾了茶几上的画,我赶忙制止,说:“别耽误孩子。”
小女孩紧拽着妈妈的衣服,贴在她腿上。
“孩子有点怕生,”她把孩子揽在身前,抚摸着她的头,“叫叔叔。”
小女孩把脸埋在她身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轻轻地叫了一声。
“孩子有点感冒。”她说。
“哦,一定是昨天早上受凉了,”我有点愧疚,“真抱歉,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昨晚吃了点药,早上就不烧了。”她又笑了笑,这一次,笑得很甜。“现在全好了,云儿,是不是?”
小女孩点点头,转脸冲我笑了一下。孩子的乖巧让我先前的不安和局促冲淡了许多。环顾了一下,房间不大,装修和家具都很简单,但十分整洁,窗帘和家具上的罩单搭配的格外素雅,给人清新的感觉。
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孩子爸爸呢?”
没想到这一问,让孩子的欢笑戛然而止,撅起嘴,低下了头。
她把孩子抱起,搂在怀里,用头抵着孩子的额头,轻轻地说:“不在了。”
刚放松一点儿的心情一下又紧张起来,我为自己的唐突感到不安,“对不起,我——”我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没事,好多年了。”她看上去很平静,说着话,帮孩子整理着发髻。
寒暄了几句,我起身告辞。
次日,又如期在凤凰台上遇见她。她在专心吹笛,我默默地在以前的地方像往常一样活动身体。
过了一会儿,笛声停了,我过去跟她打招呼。
这时,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她手里的笛子,和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不是那种普通的笛子,像是一双筷子,并排两只管,不是很长,尾端拴着一节挂坠,是鲜红的同心结。
她看出我的好奇,递给我看。
“这叫什么乐器?我还以为是笛子呢,怎么不像笛也不像萧?”
“没见过吧?”她卖起了关子,“学过《凉州词》吧?王之涣的。”
我挠挠头,“好像有印象,具体内容一时想不起来了。”
她噗嗤乐了,“黄河远上白云间。”
“瞧我这记性!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我一拍脑袋,“这个,就是羌笛?”
她点点头,把目光转向了远方。
“你是羌族?”
她摇摇头。我很疑惑,这种乐器很少见。
“它的主人是。”她淡淡地说了声,说着把笛子收好装进包里。
主人?她不是它的主人?那是谁?难道是?我心里很多问号,可是不敢追问。
她把笛子装进包里的同时,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上次给你把脉,从脉象和你那天早上的状况看,你的体质有点弱,对这里水土和高原环境不大适应。”
“嗯嗯”我点点头,“胃里总是不舒服,身体乏力,经常头昏。”
“我这里有一个方子,你抓几副药,调理一下试试。”说着,把纸条递给我。
我打开看着,隽秀的字迹,工整不失飘逸。
“自己会煎吗?”她问。
“会!在家的时候,给母亲煎过。”
“是吗?”她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高压锅少加点水,其它锅多加水,时间长一些。”
“嗯,嗯”我频频点头,认真听着。
“过几天,看效果再调一下方子。”她继续叮嘱。
“好。”说着话,我们一起往山下走。
二
公司在冷湖的钾肥矿要开工生产,行委安监局通知要进行安全检查。我匆忙驱车横跨近1000公里赶到矿上,组织工人紧张地进行各项准备。钾肥矿在青海省最西北,柴达木盆地边缘,广袤的戈壁荒漠,仿佛另外一个星球。走在那里,每一个脚印都有可能是人类的第一个足迹。
过了两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我才想起自己走的匆忙,没有告诉她。
“你在哪儿?打了几次没打通。”她略带些埋怨。
“我到火星了。”我跟她开玩笑,拍了一张周围的照片发给了她,“你看。”
“你去矿上了?”我们谈起过公司的项目,她知道这里的矿。
“对不起,来的匆忙,忘了告诉你。”我向她道歉。
“那里海拔比西宁高,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可能是药起作用了,现在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胃口也增大了。”
“还是要注意休息,别太劳累。”她叮嘱道,“药还在服吗?”
“上次的服完了,想来到这里再抓几副,可是,方圆几百公里除了沙土就是盐,根本没有卖中药的。”我确实把这个问题忽略了。
“什么时间回西宁?”她问。
“等开工以后,生产正常了,最快也要半个月。”
“可惜了,如果药跟不上,前面的也白服了。”她有点惋惜。
“没办法,等回去再重新。”我也很无奈。
“矿上条件差,会越拖越重。”她的语气里显示出担心,“要不,我给你寄过去。”
我笑了,“姐啊,矿里不通邮,要到几百公里外去取,赶上自己回去拿了。”
“都怨你,事先不说一声。”她有些沮丧。
望着周围空旷的荒漠,我忽然想起了云儿的一句话,忙说道:“云儿不是说没出过城,没见过荒漠吗?你问问她,愿不愿意到火星上来旅游。”
“算了,你去忙吧。”她挂了电话。
看看荒芜的四周,觉得刚才的话有点可笑,旅游都是去欣赏山清水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游?
晚上和同事喝了点酒,望着满天星星听他们吹牛皮。昏昏欲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摸起手机,放到耳边,“谁啊?”
“睡了?”
我一忽儿坐起来,看了看屏幕,是她。“还没,怎么了?”
“晚上给云儿看了照片,她说想去那儿玩。”
“那好啊,这里好玩得很,有不化的雪地,有彩色的湖,只是没有草,没有树。”我兴奋地说,突然又有点担心,“只是,条件有点艰苦。”
“那倒不怕,”她说了半句停下了。
我等了一会儿,没动静,看看手机,信号是满的,“喂,喂,我听不到了。”
“在呢,我在想,要不要去。”她还没拿定主意。
“你晚上坐去拉萨的火车,睡一觉早上到格尔木,我去格尔木接你们。”我已经为她规划好行程。
“再说吧,决定去了给你电话。”
“那你可得提前打,我这离格尔木还有几百公里呢,得跑半天。”
“知道了,睡吧。”她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一有时间就看手机,看有没有未接电话,看信号是不是满格。一整天,手机象置了静音,没有丝毫声响。第三天中午,手机响了。她说买好了药和车票。我马上安排人给她们准备房间,随后开车驰往格尔木。
天刚放亮,她抱着熟睡中的云儿走出车站。
驶出格尔木几十公里,我提示坐在后座的她,“听说过万丈盐桥吧,马上到了。”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靠着车窗往外看。枕在她腿上的云儿醒了,揉着眼,小声问,“姆妈,到火星了吗?”
“快了,”这次,她笑出了声,抱起云儿让她看窗外,“快看。”
我放慢车速,降下窗玻璃。
公路两边,是浩瀚的察尔汗盐湖,翠绿的湖水一望无际,白色的盐盖像是翻腾的浪花,几条采盐船在湖面上穿梭作业。
过了盐湖,便是戈壁荒漠了。云儿望着光秃秃的土地和光秃秃的山,问道:“姆妈,怎么没有树?树呢?”
“你问叔叔,叔叔住在这儿,他知道。”她把问题甩给了我。
云儿转身站在后座前,扶着我的坐背问:“叔叔,树呢?”
我开玩笑地说:“你知道这儿为什么叫火星吗,因为以前起了一场大火,把树都烧没了。”
“是吗?姆妈”小女孩半信半疑,转而问她。
“叔叔逗你的,”她认真地说,“这里全是沙土和盐,没有小树需要的养料,所以没有树。”
“叔叔骗人。”小女孩拍了一下坐背,坐在了妈妈怀里。
行驶到马海农场,遇到矿上来拉淡水的运水车,我便停车,让她们母女下车活动活动。
她看到是我们矿上的车,以为快到了,问我:“还有多远?”
“走了一半了,还有二百多公里。”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啊?!”她有点吃惊,“你们跑这么远来拉水。”
“这是最近的,矿里全是卤水。”
走下公路,我领着她们往农场里走。这里是以前的农建师驻地,曾经住过几千垦荒人。小路旁是一片灌木丛和野生的花草,有蝴蝶、蜜蜂在花间飞舞。云儿跑在我们前面,追逐着蝴蝶,边跑边喊,“火星上也有蝴蝶唉——”我们慢慢地跟在后面,看着这荒漠中的绿洲,仿佛置身于大海中的一个小岛。
小路边有一个宣传牌,介绍当年知青在此垦荒的历史。望着周围的绿色,她轻轻地说,多少人的青春和汗水,才染出这一片绿。
前面,云儿在灌木丛的边缘停住了,呆呆地站在那儿,轻声地呼唤:“姆妈——”
我们快步跟上去,灌木丛后边是废弃的场部旧址,一片残垣断壁。
云儿呆呆地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了,突然大声哭了,“姆妈——姆妈,走,走!”小女孩扑倒妈妈怀里,哭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