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心】托塔天王(散文)
告诉你,我说的托塔天王他不姓李。
我家在县城东门里三拐胡同住的时候,他家在老井胡同北头,虽说不在一条街巷,距离却近得很,只隔了三诸葛爷爷一户人家。我家在三诸葛爷爷家西南角,他家在三诸葛爷爷家东北角,都与三诸葛爷爷是隔墙邻居。他家里的鸡鸣狗叫,打打闹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按年龄,他应该比我爹稍大一两岁,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末生人。按邻居辈份,我得喊他为爷。
他落个托塔天王的外号,却与《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中半人半神的李靖大相径庭。
过去年画里,前些年的电影、电视剧里,李靖绝对是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他呢,大概得过吊眼风,打我记事儿起,就嘴歪眼斜。
他的命比李靖苦。我爹曾经告诉我,有一次,生产队盖牲口屋,上檩条的时候,一不小心,他抱着檩条从山墙上栽下来。在医院住了好多天,出了院,身子也歪斜了,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又加了一个动作:每一天,都要用左手托着小肚子。
正因为每天都托着小肚子这个动作,他就落了这么个“托塔天王”的绰号。
同样被称为托塔天王,他与李靖的差别在于:李靖左手托的是塔,他左手托的却是小肚子。
他死以后,我爹很为他惋惜,长长叹着气对我说:这托塔天王啊,天天托着小肚子,还不是因为得了疝气?搁今天,小毛病,到医院,拉开肚子,补个补丁,就完事啦。那时候,他家里穷得叮当响,这么个小病也看不起啊!
所以,到死,他只要出门走路,都保持左手托小肚子的标准动作,到死,托塔天王的外号都如影随形地陪伴着他。
有一次,我看见他和三诸葛爷爷发生了激烈争吵。
他一只手指着三诸葛爷爷,大声嚷嚷道,现在土地都是公家,哪还分你家俺家?
因为怒气冲冲,他的嘴显得更歪,眼显得更斜。
这还不算完,他指着脚下的边界,说,你说是你家的,你叫叫它,看它答应不?
你瞧,这话说的,又是一个阿Q再生。
他要盖房子,放地线,超越了两家边界,压住了三诸葛爷爷家的宅基地。三诸葛爷爷找他理论。还没说几句话,就被他当头棒喝。
三诸葛爷爷家是地主,属于黑五类,只能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但是,听了这么伤人的话,三诸葛也没办法咽下这口气啊,就怼了一句,老天在上,你拍拍胸口问问自己,是俺家的还是你家的,只要别怕坏良心,让天打五雷轰就行!
托塔天王一边朝三诸葛身前凑,一边指着他的脸,骂骂咧咧,咋着,你这老地主还想反攻倒算啊?你现在跟俺讲良心啦!解放前,你剥削穷人,咋不说自己坏良心啊?
托塔天王家是贫农,那时属于红色家庭,沾着阶级优势的光。三诸葛呢,1949年以后被划分了地主成分,这着实成了他心头上的疮疤,他的软肋。别看托塔天王不识字,却懂得利用自己的阶级地位优势,运用语言暴力,专揭三诸葛的短儿,专打三诸葛的软肋,让他不敢还击,无力还击。
三诸葛的名字也不是白叫的,他有学问,写得一手漂亮的字,我还看见过他捧着书本看呢。他不能直接怼托塔天王,就略施小计,迂回作战,巧骂人。
他怕托塔天王真动手打他,一边往后退,一边指着天赌咒,俺要坏良心,天上落下原子弹,炸死俺全家!
大概托塔天王觉得自己大获全胜了,哈哈大笑,炸死你全家,正好!
当然,托塔天王的房子照样盖起来了,三诸葛无可奈何,只能望着耸立起来的房子叹气。
那番争吵过去之后,在街坊邻居嘴里,落下笑柄的是托塔天王,我爹就说,这托塔天王!你跟三诸葛是隔墙邻居,原子弹落下来,威力那么大,炸死他全家,你全家也跑不掉!
我爹还告诉我,听说过美国原子弹炸日本广岛和长崎的事儿吗?俩原子弹,俩城,轰成平地啦。老百姓啊,当时就死了好多,还有口气儿的,因为遭了原子辐射,过不了多久,也后脚撵前脚,奔了黄泉啦。俩原子弹,一下子炸破了小日本儿的胆,彻底蔫儿了,举手投降了。
我小时候,在露天电影院看过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电影纪录片,黑色蘑菇云,冲天而起,越拱越大。配音员慷慨激昂地说,那原子弹比多少万吨的TNT炸药杀伤力大多了。
那时候,老百姓没钱,看不起电影,也没电影可看,除了几个样板戏,其它都禁演,想看也看不上。中国原子弹爆炸的纪录片,却是不用花钱就可以看到的。播放那个纪录片,是政治任务,电影队一连免费播放了好些天,只要想看,每场都免费,管你看个够。
估计,托塔天王不知道美国用原子弹炸日本的事儿,也没看过那个纪录片。所以,他大概以为,一颗原子弹的杀伤力,也就跟一颗手榴弹差不多。
告诉你啊,听我爹那么一说,我特别佩服三诸葛爷爷的聪明和睿智。你说,原子弹落他家,那么巧妙的骂人话,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你这一说,也真提醒了我。
三诸葛爷爷的话,也确实太狠毒了点儿。原子弹真落他家,我家不也跟着遭大殃了吗?整个小城里的人不也都得跟着同归于尽吗?再想远点儿,以我们小县城为中心,方圆几百公里以内,不也得遭受一场灭绝性的大灾难吗!这三诸葛爷爷,也忒狡猾,忒不人道啦!
不过,那三诸葛爷爷哪敢像托塔天王那样,毫无顾忌,骂粗口,耍赖皮?只好绕着弯儿说巧话,还击托塔天王。唉,说到底,他也是一种无奈,也只是图个嘴上痛快罢了。
托塔天王脾气暴,爱骂人,我领教过两次。
一次,大饥荒年代,我哥带我爬进第三生产队瓜地里偷瓜。刚摘了俩瓜,身后悄没声息地走过来一个人,大喝一声,站起来!
就像凭空一声炸雷。
扭头一看,是托塔天王——其实他当时只是嘴歪眼斜,还没有升级到托塔天王的级别。他斜瞪着眼睛,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指着我俩。
我弟兄俩懵了,急忙扔掉手里的瓜,战战兢兢站起来。
他继续骂骂咧咧,小鸡巴孩儿!没狗年纪大嘞,当小偷!
那年月,天天挨饿,小孩儿们几乎都瞅大人不在的时候摘生瓜梨枣填肚子,大家也都没觉得是多大事儿。就像鲁迅先生一篇小说里写的,读书人偷书那不叫偷,叫借。小孩儿偷个生瓜梨枣,也不叫偷,叫摸。冷不丁,托塔天王上纲上线,直接把我弟兄俩归入小偷行列,我俩又懵圈又害怕。
我哥哥比我胆大,大声叫喊:金爷,饶了俺俩吧!
我在一旁瑟瑟缩缩,不敢出声。
我家属于第二生产队,他家属于第一生产队,平常来往并不多,但毕竟是近邻,总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只要碰了面,我总是要依照邻居辈份喊他一声爷的。照我过去的经验,邻里之间,小孩儿犯了错,只要一求饶,大人必定放我们一马。没曾想,在别的大人那里屡试不爽的招数,在他这里简直是与虎谋皮。
他依然怒气不减,大声呵斥,叫爷也白搭!公家的东西,能叫你俩随便偷吗?
我哥又急忙说,金爷,俺错啦,瓜已经放这儿啦,还没来得及吃一口,俺再也不敢啦!求求您,放俺俩走吧!
托塔天王嘿嘿狞笑几声,没言语,弯腰摘了两个生瓜蛋子,分别递给我俩,说,你俩不就想吃瓜吗?想走,可以,把这俩瓜连肉带瓤吃了!
我弟兄俩知道生瓜蛋子啥滋味,齁苦齁苦,当然不想吃。
他又吼道,不吃,你俩就别想走!
我弟兄俩磨磨唧唧,还是不想吃。
不吃是不?来,就叫俺打你弟兄俩每人十棍子。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木棍。
他把一个两难命题摆在我弟兄俩面前:要么,吃生瓜蛋子;要么,每人挨十木棍。没有第三个选择。
吃个生瓜蛋子的惩罚,当然要比挨十木棍打要轻多了。我弟兄俩只好掰开生瓜蛋子,一边抽抽噎噎地哭,一边吃。
毕竟太苦,我俩忍不住,一边吃,一边噗噗往外吐。
托塔天王又在一旁大声呵斥,不准吐!吐喽,俺再摘俩生瓜蛋子,你俩非得吃干吃净了算完!
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再也不敢吐了。连肉带瓤,一口接一口,哽咽着,流着泪,将那生瓜蛋子硬吞进了肚里。
那生瓜蛋子的苦啊,真是苦彻肺腑,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现在,跟你说着,齁苦齁苦的味儿就从肚里里往上涌。
另外一次,我一个人从他家门前过,走到一堵断断续续的矮土墙跟前,一高兴便跳上去,沿着矮土墙走起来。
正沿着矮土墙走得兴起,一声斥骂平地炸开了,妈那X,下来!谁家嘞龟孙啊?
循声瞧去,是托塔天王,依然嘴歪眼斜,凶巴巴的样子。
过去,我和小伙伴儿沿着那道土墙走过好几次,嘛事儿没有。这一次,真倒霉,冤家路窄,偏偏撞上了他这个瘟神。
他这一喊,我也才恍然大悟,这是他家的院墙。赶紧跳下来。
那时候,几乎家家没院墙,即使原先有也都倒塌了,没钱没力气再砌起来。他家的这堵矮土墙,也应该是倒塌了的旧院墙。
我刚跳下来,还没醒过神儿来,他又骂,龟孙!滚!再看见沿俺家咧墙,打断你咧狗腿!
他那粗口骂得啊,我今天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几乎被他吓破了胆,丧家犬一样,急忙撒腿就跑。
说到这儿,我得严正声明,我这么说托塔天王,全没有一点儿对前辈不尊的意思,只是还原当时的真实生活情景。
按理说啊,他有些丑陋的外在形象,本就不是他的错,是上天对他的不公平。他活着的时候,因为自己的形象和疾病,一定非常痛苦呢。
他那么肆无忌惮地欺负三诸葛,也不全怨他。
那时候,流行一句被认为绝对正确的名言:“对阶级敌人,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他是贫农,三诸葛是地主,地主就是黑五类,在贫农眼里,地主就应该是敌人。按那时候的社会意识衡量,他的立场没错。他的暴戾粗鲁也没人敢挑毛病。他越发有恃无恐,那时候的社会意识大酱缸,把他熏染炮制一番后,他便成了又咸又涩的皮条。
我弟兄俩挨他的骂,让他逮着,他也是在尽职尽责不是?要是看守瓜地的人,都对偷瓜视若不见,那生产队集体的瓜,不还得被偷个一干二净吗?再说了,毕竟我弟兄俩是偷瓜,抓住以后,被惩罚,还不是咎由自取?
沿他家的土院墙走,本来就是我不对。他看见了,制止一下,也是理所当然啊。我要不沿他家的院墙走,他骂得着吗?
你可别以为他除了会骂人,就一无是处了。我告诉你,他有一绝招,祖传下来的,会做豆腐脑。
他做的豆腐脑,又白又嫩;鸡汤呢,又鲜又香,吃起来,真解馋!解放前后那一段儿,在我们小县城里,他家的豆腐脑,就已经是同行里的头牌。所以,街坊邻居就送给他另一个外号:豆腐脑。
这两个外号,豆腐脑在先,托塔天王在后。
我爹,特爱吃他家的豆腐脑。上世纪六十年代,兴自由市场的时候,我爹就带我弟兄俩偶尔去吃过。退休以后,我爹经常带着他四个孙男孙女去吃。到老了,还专挑他家豆腐脑吃。
后来,大约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小摊不让摆了,豆腐脑不让卖了,他只好每天在生产队里劳动。
八十年代初,他家的豆腐脑又上市了。不过,在豆腐脑锅旁掌勺的,换成他老婆了。
他大概自惭形秽,怕因为他的形象影响了生意,就站在一旁,扯着沙哑的喉咙高喊:豆腐脑,豆腐脑,又鲜又香咧豆腐脑!他一声连一声的吆喝,给他老婆招徕顾客。偶尔,帮着收拾一下碗筷。
有一回,我去吃他的豆腐脑。他看见我,大老远就亲切打招呼,来吧二小哎!喝一碗豆腐脑吧,保准解馋!
他一边说,一边满脸笑。那个笑啊,像满脸堆褶子的笑佛。他嘴歪眼斜的样子,也似乎顺眼了许多。
我有些恍惚,你说怪不,十来年过去,我过去眼中的凶神恶煞,咋变成笑佛了呢?
现在想想,也不奇怪。社会宽松了,善良人性回归了,他不也变成一个可亲可爱的温和人了吗?
隔不一会儿,他又跟正坐在小凳子上吃着豆腐脑的三诸葛爷爷开玩笑,三诸葛,见天来这儿吃豆腐脑,咋还是个瘦猴啊?
三诸葛爷爷笑着回应他,你那缺德嘴,就放不出好屁来!
他跟三诸葛爷爷,早就和谐上啦。
可惜啊,因为多年积累的好几样疾病的折磨,不到六十岁,他就离开了人世。
他也有儿子,大儿子跟我年龄大小差不多。后来,他大儿子继承了豆腐脑这门手艺,再后来,又传到了他大孙子手里。现如今,他大孙子和媳妇俩,还在北关老街上开豆腐脑店。去年,为了怀旧,我和老伴儿还专门去吃过呢。你别说,一入口,还是他家豆腐脑的老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