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汉一辈子都和米有解不开的愁，年幼时赶上荒年，家里所有米都给了他，父母饿得躺床上起不来，皮肤一摁一个窝。当刘老汉好不容易从邻居家借一把米回来，父母早没了人气。刘老汉哭着把米塞到他们嘴里，说走也要先吃个饱饭。
　　 当刘老汉成年的时候，托亲戚娶了刘大娘，刘大娘瘦如同根麻杆儿，但也给他带来个大胖儿子。因为经历过灾年，刘老汉特别喜欢看儿子大口吃饭的样子，而他的儿子恰巧跟饿死鬼托生一样，每每吃饭就仰起碗往嘴里填。有客人来的时候，刘老汉就把儿子叫出来，表演这么一出，逗得众人哈哈大笑。等孩子十岁生日的时候，刘老汉喝酒上了头，把儿子叫过来说：“娃子，今天你生日，给大家表演一个，助助兴！”孩子赶上喜事，本来就吃了不少肉，不少糖，又不知道深浅，端起碗就往嘴里倒，一会儿，手停在半空不动，脸色发紫，浑身颤抖，众人一看不对要去拦住，醉醺醺的刘老汉挡住他们说：“没事，他跟你们玩呢！”厨房里的刘大娘跑过来，推开刘老汉，手指刚碰到儿子，儿子跟墙一样倒下，送到医院去已经没救了。后来尸检，是活活噎死的。
　　 刘大娘一个月没和刘老汉说话，一个月之后不是和解了，她跑娘家去了，说要离婚，让刘老汉赔她儿子。刘老汉忙不迭去找她，连农活都放下了。刘大娘娘家在山的另一边，隔着不近，当时有趟公共汽车，来回得三天。刘老汉去了十五天，十五天后刘大娘自个儿回来了，众人打听，是有了小刘老汉，但刘老汉为啥没回来，刘大娘死活不说。
　　 村里正巧有从隔壁村回来的，大家就向他打听，那人摆摆手，叹口气说：“有啥好问的，要回来那天刘老汉打了人，被警察抓起来了，刘老汉心疼车票，不肯让刘大娘陪着，可不就她自己回来了。”
　　 闭塞的农村里最怕有风，在村口吹口气，到村尾就成了一阵旋风。村南边的人都传刘老汉打了人，村北边传刘老汉把人打残了，村东边传刘老汉打了公安，村西边传刘老汉杀了人。可能是村西边的更有传奇色彩，没几天整个村都在说刘老汉杀了人。等刘老汉回来，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即使公安发公告说刘老汉是和人斗殴，情节也不严重，但村里人还是在心里把他当个杀人犯。
　　 刘老汉脾气大，生的魁梧，不说话光站着就有股威慑劲儿，再加上被误会之后，谁要是敢提他进了拘留所，他就跟谁急。后来村里仓库丢了东西，警察来调查，众人都说是刘老汉偷的，还仿佛各个都亲眼见过，描述得栩栩如生。听见一声猫叫，就说刘老汉故意装出来的，看见一个狗影，就说是刘老汉趴在地上。警察调查一番，确定不是刘老汉作案，村民不乐意了，大骂警察包庇徇私，几个不怕事的年轻人聚起来到刘老汉门前说要捉拿归案。刘老汉提着锄头冲出来，在空中抡一圈，眼睛血红瞪着众人，唬的他们不敢上前。这时候刘老汉小儿子刚七岁，突然在屋子里哇哇哭，有个年轻人趁机大喊：“老李，快把他儿子抓过来，这痞子劲儿上来了我们按不住。”刘老汉一分神，其他人接着冲上去夺了锄头。刘大娘这时候出来想打个圆场，结果被那几个年轻人当做帮凶一起给抓走了，就关在村仓库里。本来他们就想煞煞威风，关一晚上就放出来，可刘老汉整整骂了一晚，说你们敢动我儿子我就和你们拼命。这伙子年轻人哪有胆量动人家儿子，当时是他儿子自己摔倒了才哭的。刘老汉骂的越来越狠，几个年轻人就更不敢放他们出去，只好每天给送水送吃的，就是不敢开门，竟然关了六十多天。他们只记着老的，忘了小的，等警察出面开了门，刘老汉刘大娘跑回家里，孩子竟然还活着，一问才知道，孩子这几天天天扒着米缸吃生米，这才坚持到现在。刘大娘当晚给孩子做了一顿好吃的，吃得他油光满面。当晚孩子突然说肚子疼，刘老汉想他是吃得太好，第二天醒来孩子就不行了，送医院一查，肚子里全是虫子。医生给的结果是吃的生米里面有寄生虫，孩子本身就营养不良，吃那么多好的，虫子一闹腾，把孩子闹腾死了。
　　 那几个年轻人判刑的判刑，罚款的罚款，回来没事人似的，刘老汉不行了，一个壮实的庄稼汉肉眼可见的消瘦了，没多久就跟刘大娘一样瘦。出门再也不跟人吆喝，见面还没说话就一股委屈窝囊的神态，碰见关自己的年轻人，就缩着膀子从旁边绕过。这么过了三个月，刘老汉和刘大娘搬到另一个村子去了。
　　 也是刘老汉命里有的，搬到新村子以后，刘大娘又怀了个孩子。这时候刘老汉都四十多岁，那个年代也算是老来得子，于是真当成个宝贝，捧在手里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回是相当顺利，儿子考上大学，给家里争气。刘老汉刘大娘拼死拼活供到他大学毕业，该享福的时候，儿子病倒了。
　　 刘老汉和刘大娘带着儿子去省里的医院，医院大夫做了一系列检查，说没啥病，应该是心理问题，让他带着儿子去看心理医生。刘老汉一下子急了，在他的封建观念里，心理有病，那就是骂人精神病！他额头上汗凝成豆子大小，一粒粒往下掉，一股子委屈和怒火往脑门上顶，被这股火冲的头晕，他就使劲跺脚，跺得哐哐响，连楼下都能听着动静。跺到整个小腿发麻，他往前一迈步，吓得医生赶紧站起来，生怕他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刘老汉扑通跪倒，朝医生方向磕头，嘴里念叨：“医生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求求你治治吧，求求你治治吧，求求你治治吧……”医生去扶发现扶不动，原来刘老汉也卯着劲儿，门口聚的人越来越多，医生万般无奈耸耸肩，开张单子说：“住院去吧！”
　　 安妥儿子住院的事情，刘老汉就和刘大娘准备在城里找个地方住下，宾馆住不起，一琢磨这也是个长久的事，就在城郊租个房子。那里之前是一堆烂尾楼，每一栋都是五层，四栋一行，排成三排，墙面没有刷漆，一片灰色，玻璃统一都是茶色，有几个窗户破裂，就糊上几张报纸。后来拆迁拆了一大部分，就留下刘老汉住的这一栋，孤零零的，周围建起马路，这像是摁在路旁的钉子。
　　 刘老汉住在二楼西户，五个房间，这面两个，对面三个，中间都是临时搭的木板墙。对面左侧住个女生，叫小孙，是某个商品城店铺的营业员，中间住的是房东朱姨，右边是小王，平常打点散工，一有空就去送个外卖。刘老汉这边右侧住的是祁老师，刘老汉不知道他是教什么的，但大家都叫他祁老师。整个屋子不大，隔出五个房间后极其拥挤，但还是空出一个厨房和客厅。刘老汉住的地方就更小，整个就只有一张床，连个放东西的地方都没有，于是刘老汉就把平常的蔬菜呀什么的放在厨房。客厅是留给几个住户开会用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交电费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商量谁家多出多少钱，谁家少出多少钱，算完之后朱姨再亲自下厨给大家炒个菜当聚了次餐。听朱姨说以前他们电费不是这么算的，都是各家均摊一点，谁也不多，不少，小孙来了之后主动找到朱姨说，自己怕热，平常开空调开得多，主动要多交一些，但是交多少，还得大家一起算算，于是就有了这么个制度。刘老汉搬进来的时候已经发展的很成熟了，无论会上怎么扯破脸皮，最后吃一顿饭都是和和气气的。
　　 刘老汉因为在医院里闹那么一出，可算是出了名，后来在病房里照顾儿子的时候把自己的经历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听的那些护士医生都抹眼泪，自发组织募捐免了大部分的住院费，每次过节还给刘老汉送点礼品。儿子一住就是三四个月，刘老汉和那些医生护士也混的很熟，偶尔他们也会自己买些东西送给刘老汉。
　　 端午的时候，儿子的主治医生去南方旅游，给刘老汉带回来一罐贡米，悄悄地跟他说：“这贡米值老多钱了。”刘老汉拿回家，只肯倒出那么一小碗，蒸了份米饭，一股子香味勾引着他的嗅觉，拿出来自己尝一勺，竟然比糯米还甜，给刘大娘来一勺，也是赞不绝口，他让刘大娘拿个保鲜盒装起来，打算明天晚上陪床的时候给儿子吃。刘大娘边收拾边说：“这医生可真实在，我这一辈子可没吃过这么香的米，剩下那些我先放厨房柜子里，要不和其他米掺一块儿？这样吃的久……”刘老汉突然打断说：“放什么厨房，这么贵，我接着就还回去。”说着，他指指小王的房间，刘大娘领会，说：“是啊，赶紧还回去吧，你穿上衣服，这就给送回去。”刘老汉趿着拖鞋，出去的时候估计咳了一声，在外面逛了几圈回去和刘大娘悄声商量得把米放哪。房间里满满当当，一袋米肯定是收拾不出来，而且这两天刘大娘一直说屋里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刘老汉只当是幻觉，没怎么在意，现在也得考虑进去了。想来想去，还是得放到厨房，刘老汉找个时机，抱着米放到厨房下面存白菜的柜子里，还在上面盖一层白菜，自认为万事俱备了，便心满意足地回了房间。
　　 晚上刘老汉刚要去厨房做饭，突然听见咚咚的敲门声，一定是朱姨要找大家商量电费，刘老汉穿上背心来到客厅，大伙已经在等着了。
　　 朱姨把电费的账单碾平整，放到桌子正中央，说：“看吧，你们一户交多少，剩下的我交。”说完掏出一副针线，哒哒织着帽子。见大家一时沉默，小王先开了口，这几天他在外面送外卖被晒黑了不少，衣服下摆还刮了个小洞，他说：“我先算算我的，我应该分三十块钱的，和上次一样，这几天天天在外面跑，回来得晚，空调开得少。”小孙这时候摇摇头，她因为说方言顾客听不懂被投诉了，这段时间在苦练普通话，说话一字一句，听者都觉得心里像是被人挠痒痒，急得不行，她酝酿一会儿说：“王哥，你这个怎么分得清，谁知道开几分钟空调是多少度电，咱还是按照开几次数吧。”王哥说：“那咋知道我开了几次，我都没数过。”小孙笑笑说：“你上个月才开了十六次空调，这个月开了十九次不是，你空调每次开都嘀一声，我记的可清楚了，”王哥尴尬地说：“那行，我就多摊一点……不是，我有两次是修来着，打开看看能不能用，试完接着关了的，这也要算？”小孙一撇嘴，继续看着账单上的金额，小声嘀咕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开了接着关。”小王一听就炸了毛：“什么叫不知道，你是怕我昧你的钱？我穷是穷，但是该掏的钱绝对不少！”小孙没有回应，继续在心里算着账。其他人也若无其事，只有祁老师抽出一把折扇，“啪”的一声甩开，没开口先扇几下，慢悠悠地讲：“小王小孙你俩也别太计较，也就几块钱的事，要是还分不清我多出点就是。”小王说：“不用了祁老师，我也不是在乎这几块钱，就是心里别扭，整的我跟撒谎骗人似的，您都开口了，那我就认栽了，多出点就出点。”
　　 小王和小孙分清楚之后，剩下的几人也很快算好了账，朱姨还在理毛线，没看分给自己的是多少，只是说道：“都分好了是吧，行，那今晚我给你们做顿好吃的，下午去买了点肉和鱼，我看厨房里还剩不少白菜，给大家整点吃。”祁老师扇子又猛扇几下说：“朱姨，都秋天了，要不给咱们整点螃蟹吃？”
　　 “行，看你们一个个嘴馋的样子，我就出点血，出去买点螃蟹去！”
　　 祁老师又啪的一声收回扇子念到：“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其余人是一片欢呼，只有刘老汉绷紧神经。
　　 “朱姨要做白菜？”刘老汉心想，“那岂不就看见我藏的米？”
　　 刘老汉赶紧站起来说：“小朱，我帮你弄弄白菜。”朱姨颔首示意，说：“刘大爷您歇着吧，心意我领了，但说好是我请大家吃饭。”刘大娘赶紧帮腔说：“小朱没事的，我们搬过来这么久，也得帮点忙不是，拾掇白菜又不是什么累活。”朱姨这才应承下来，出去买螃蟹了。
　　 待小孙小王祁老师回房间，刘老汉拉着刘大娘三步迈到厨房翻起白菜柜子，可翻来翻去，那袋米就是没了。刘老汉惊出一身汗，刘大娘则心疼地倒吸凉气，埋怨道：“藏哪不好，非藏这，丢了吧，不少钱呢！”刘老汉却说：“臭婆娘你懂什么，钱是小事，有贼才是大事，指不定还会偷什么东西！”听到门外传来动静，俩人赶紧复原，拿出一颗白菜装模作样地撕着。朱姨提溜两个黑袋子走过来，一个里面是螃蟹，还要一个装得蛤蜊，一边跟刘大娘聊着家常，一边倒在盆里。刘老汉在水池边洗菜叶子，心里一阵盘算。
　　 到了吃饭的时候，众人望着丰盛的晚餐，各个都满心欢喜。一共六个螃蟹，小王先下手，抓起三个，两个给了刘老汉和刘大娘，一个给朱姨，待祁老师和小孙拿走之后自己再拿，吃起来毫无雅相可言，蟹黄都抹在脸上。祁老师就文雅地多，食指拇指捏住蟹腿，慢慢叩开后盖，用筷子夹出蟹黄抿一抿。
　　 吃过一半，刘老汉猛喝一大口凉水，开口说道：“我先给大家道个歉！”看众人都停下手里的筷子，他继续讲，“上午别人送我一袋好米，我一时想不开，偷偷藏起来了，是我做的不对，我给大家道个歉。”说完他站起来鞠一躬，“刚才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发现米不见了，各位啊，我这是得给我住院的儿子吃的，买又买不到，请那人高抬贵手，给我放回去，我一定给大家分享，我也不看是谁拿的，就当过去了，好不好？”
　　 大家一下子安静了，连刘大娘都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目瞪口呆地看着刘老汉。而刘老汉此刻还沾沾自喜，自认为做了什么完美的决定，他单纯的以为那人肯定能给送回来，只要送回来，事儿就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