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领导一起入户走访的，还有一个刚上班的小姑娘，女孩子脸皮薄，可见不得这个，春燕急忙示意小姑娘先别进屋，然后走到赵叔身边，用麻绳把他的裤子系紧，把他扶到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起。
　　 “找到了！”赵阿姨的声音从柴房里传出来。赵阿姨怕存折被偷，便把存折裹上几层厚厚的布，放在背篼里，再把背篼藏在柴火堆下面，春燕为此说过几次，放柴房里反而不安全，可赵孃觉得这样踏实，春燕也就随她了。
　　 老领导翻着存折，看看近几年的存入和余额，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分红够老两口过日子了，燕子，你们这项目搞得算成功。”
　　 因这是第一家，老领导没有逗留，和赵阿姨聊了几句家常，便出门往下一家走去了。赵孃本想留燕子再呆一会儿，知道燕子正忙着，便没开口，只站在自家院坝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燕子他们走远去了。
　　
　　 （七）
　　 从赵阿姨家出来，爬过一段坡，就到了梁老二家。一进院子，狗吠声、猪哼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可站了半天，也没人把屋门打开，只瞅见一个男孩趴在落了锁的窗户上，蹦跳着向外望，异常兴奋。
　　 “梁老二应该是去地里做活路了，他儿子聪聪精神有问题，跑出去就要找事，他老婆看孩子是个傻子，就跟别人跑了，家里只剩爷俩了，所以只要他出门，就会把铁门锁死，连窗户都得上锁。”村支书边解释着，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算叫梁老二回来一趟。
　　 “好嘛，没得关系，他家猪都在圈里，养得可以，厕所我也看了一下，修得符合标准，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别喊他回来了。”老领导晓得现下正是农忙时候，不便打扰，让支书带着往下家走去了。
　　 说来也巧，接下来去的几家，大门都紧锁着。地里的收成有限，所以但凡胳膊腿能动的，家里不需要照顾的，都进城找活路去了，有在工地做活的，有开摩的的，有摆摊炸洋芋的......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家里没人，支书便一一拨通电话，让老领导核实扶贫资料记载的情况是否属实。
　　 “燕子，你咋出这么多汗呐，哪里不舒服吗？”老领导注意到春燕满头的汗，脸也有些发白，关心道。
　　 “没得没得，今天太阳毒，我又怕热，走这一会就热得遭不住了。老领导，真是不好意思，怪我事先没问清楚情况，害您跑这一趟却没见到几户人家。”春燕急忙转移话题。其实从梁老二家出来，春燕就开始胃疼了，怕耽误老领导的工作，才一直强忍着，幸好今天穿的衣服宽松，不然早就被人看出自己的大半边衣裳都湿透了。
　　 “不会不会，大家出去找活路是好事，多一份活计就多一个收入来源。走这一圈下来，我是真觉着老百姓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啊。行了，家里有人的，我们也进去了解了，没人的也都打电话问过了，辛苦支书走这一趟，燕子，咱们回去吧。“老领导早就看出春燕不对劲，她有意隐瞒，自己也就不说破，只是默默加快了检查速度，让春燕回去好好歇一歇。
　　 “你好，请问是李春燕女士吗？这里是市人民医院，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胃溃疡，这个病要赶紧治，不然转化成胃癌就麻烦了，请尽快过来领取检查结果，确定治疗方案！”回乡政府的路上，春燕接到了那通等待已久却又不敢接起的电话，那一刻，她很想放声大哭，可车上还坐着老领导、驾驶员，她意识到，成年人的世界，来去不由己，悲欢难从心。
　　
　　 （八）
　　 隔壁乡镇，春燕的爱人正生接到了老同学的电话:“正生，你爱人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胃溃疡，不是癌，你就放心吧。”
　　 “谢谢你，仁怀……”正生双唇颤抖着，仿佛还想说点什么，却又听不到一丝声音。
　　 “谢啥啊，这么见外。不过我可提醒你，胃溃疡也不能大意，尽快陪你爱人过来拿药，平时也要注意科学饮食、合理作息，你忙归忙，也要照顾到家庭啊。你也是，毕业那年放着好好的医院不去，跑到乡里干计生，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在老同学的唠叨声中，一颗豆大的泪珠落到正生身前的文件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抹了把脸，觉着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下来了。
　　
　　 计生工作不比扶贫工作轻松，经常大半夜的一个通知，就要跑去村里蹲点。虽然两个乡镇挨得近，开车回家不过是20分钟的事情，可正生怕打扰家人休息，更怕赶夜路让春燕担心，索性住在了单位宿舍里，甚至凌晨蹲点回来直接往办公室沙发一趟，能睡个囫囵觉就知足了。
　　 一天前，正生接到老同学的电话，问他爱人是不是叫李春燕，并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当然，那不乐观的初检结果也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正生。结束通话后，正生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只觉得那片天，塌了。
　　 晚上，正生一宿没合眼，满脑子都是他和燕子的事。当年把燕子娶回家，自己是向老丈人打了包票的，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宝贝闺女，可这么多年，自己忙工作很少回家，成了甩手掌柜，女儿都要高中毕业了，他都不清楚在哪个班、班主任是谁、成绩如何，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都是燕子跑前跑后，带他们看病就医，常常是病都好了，他才知道这个事情。燕子的工作已经够忙了，她是怎么扛过来的？正生不敢想，只觉得他对燕子、对这个家亏欠太多了。
　　 总算是等到了消息，正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想和燕子庆祝一下，便向领导请了假，在街上买了燕子爱吃的菜，又去花店订了束花，直奔那久违的家。
　　
　　 （九）
　　 晚上7点，忙活了一天的春燕总算回到了家，一进玄关，闻到厨房传来的阵阵饭香，看到摆在客厅的大捧玫瑰，还有系着围裙忙得不亦乐乎的人儿，让春燕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真稀奇，你怎么回来了？”春燕嘴上问着，但心里高兴极了。
　　 “我当然是回来看看大公主了。”正生开玩笑，停了片刻，他把春燕紧紧抱在怀里，闷声说:“你去看病的事情我都晓得了，老婆，幸好你没事，幸好。”
　　 “原来他都知道，他一定很担心吧，怪不得不怎么吸烟的人，身上一股子烟味，两边的头发都白了。”春燕心想。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了一下，门开了，女儿芊芊回来了。
　　 “呦，小公主也回来了，”正生许久未见女儿，很是想念，准备给女儿一个大大的拥抱。
　　 女儿嫌弃地挡开，说:“还以为你们两个都忙，没空接我，哪晓得你俩在家过起了情人节，我真是不该回来打扰你们。”女儿阴阳怪气的话，逗得正生和春燕哈哈直笑，女儿每周六才回家一次，本该去接的，可俩人一个一心忙工作，一个一心等检查结果，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春燕忙接过女儿的书包，让她快洗洗手尝尝老爸的手艺。上一次一家人聚齐，已是过年时的事情了。
　　 豆米火锅上桌了，这道菜对春燕来说，意义非凡。二十年前，一个内向羞涩的小伙子向自己表明了心意，就在街上的豆米火锅店。那时他特别紧张，低着头不敢看春燕的眼睛，话都说得有些结巴，他以为春燕看不上他，可他不知道的是，当旁人给春燕送好吃的好玩的，只有他在春燕办公桌上放字帖、放名著的时候，那个命中注定的人，注定是他。
　　 火锅的热气升腾着，往事如同放映着的老电影，一帧一帧地出现在春燕眼前。岁月它总是不留情面，在二人脸上留下许多痕迹，岁月给人无数次考验，幸运的是，他们情比金坚。
　　 饭后，女儿回房间复习功课，春燕起身准备收拾碗筷，许是二人心情好，菜都见了底。“别动别动，放着我来，你今天只负责享受就好，等我收拾完，咱俩下楼逛一逛。”拿着水壶从女儿房间出来的正生，急忙揽过家务活。“那我就不客气喽，不晓得下次享受是啥子时候，我可得抓住机会。”春燕打趣道。
　　 阳台上，春燕正忙着选出门要穿的衣裳，女儿房间的光亮，从卧室门缝里钻出来，在客厅的地板上拉出一道煞白的影，厨房里，一束暖黄色的灯光打在宽厚的肩膀上，久不干家务活的他，把碗碟搞得叮当响。
　　 “嗡……嗡……”正生的电话响了。
　　 “好，我这就去。”不知是怕打扰女儿学习，还是怕春燕失望，正生刻意压低了嗓音。
　　 “又来活路了吧。行了，别收拾了，赶紧走吧，别让大家都等你。”这个时间接到电话，春燕不用想也知道，正生又要去村里蹲点了。
　　 “对不起燕子，我明天早上一定赶回来，陪你去医院拿药，咱俩顺便在市里逛逛，感受感受大城市的气息，一定要等我哈。”正生很是愧疚，他本想陪燕子去逛街，给她买件好看的裙子，给即将高考的女儿买个礼物作为鼓励，可计划全泡汤了，只能寄期望于明天了。
　　 春燕陪正生下楼，目送他开车离去后，独自朝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到了街口的那家火锅店，看着店里坐着的年轻男女，羞涩的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幸福，如同当年的他们。如今，生活让他们忘记了风花雪月，工作让彼此各奔东西，但只要心在一起，就是向往的生活。
　　
　　 （十）番外
　　 我叫芊芊，名字取自爸爸当年写给妈妈的情诗，“春燕归来正逢时，微风扶柳，芳草芊芊”。
　　 我一度怀疑爸妈的感情走到了尽头，或者，爸爸在外面又重组了家庭，不然他怎会不回家呢？
　　 那天放学回家，我看到妈妈脸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幸福，因为爸爸买了玫瑰花，还做了一桌她爱吃的菜，可我在爸爸脸上看到的，只是愧疚。
　　 吃过饭，我躲回了房间，想给俩人一点空间，可当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时，我知道，他又走了。这个家，家里的人，他没有丝毫留恋。
　　 我恨他，恨他直到高考，都不曾回来看我一眼；我恨他，多少个夜晚我经过妈妈的房间，听到那压抑的哭声，这让我感觉撕心裂肺；我恨他，恨他一定是抛弃了这个家，不然为什么邻居看我的眼神里，全是同情和怜悯。
　　 可现在，我再也恨不起来了。走出考场后，我直奔他的单位，没有在办公桌前看到他的身影，却发现表彰墙上印着那张他最爱的工作照“吴正生，1976年生，1996年参加工作，时任乡计生办主任，2018年5月20日，吴正生同志在工作岗位上突发脑梗，经抢救无效去世，因公殉职，经市委批准，追授其为‘优秀共产党员’”。
　　 那一夜他去村里蹲点，凌晨4点才回到单位，当他收拾好工作资料准备赶回家时，却永远沉睡在那张办公桌上。我宁愿他抛弃了我，抛弃了妈妈，抛弃了这个家，只要他还活着，可他就这样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只留下一条报平安的短信，还有一束枯萎的玫瑰花。
　　 再见到他，已是高考结束。那个喊我小公主的人已经变成一掊土，永远地沉睡在那里，石碑上仍是那张工作照，可悲的是，他也只能用这张工作照，因为这些年来，相聚少而离散多，我们没能为彼此留下一份纪念，一份也没有。
　　 曾经，我厌倦了这个家，发誓毕业后要在大城市找一份工作，把妈妈接过去，此生永不见他。可最终报志愿时，我还是选择了免费师范生，毕业后如愿来到了他奉献一生的地方，成为了一名乡村教师，尽我所能完成他的愿望。
　　 如今，他离开我已经六年了。每次去看他，我都会带去一张乡里的照片，让他看看在他热爱的土地上，发生了哪些可喜的变化。今天，除了照片，我还想向他介绍一个人，这个人现在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从事着他的活路，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说要替他照顾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