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东子(小说)
(一)
东子从小就跟周围人不一样,与干瘦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相比,东子就像羊群里窜出来的驴,胖大且壮硕。小学到四年级他就不上了,在几十年前的农村,这样的孩子比比皆是。那时候,父母对孩子上学的期待是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算生产队给的工分。于是老师教得马虎,学生学得粗心,“降班猴子”一抓一大把。东子在小学上了七年,除了一年级没留级,其他年级都是两年前进一格。东子认得最准的两个汉字估计就是“拳头”了,上学的时候,同学算是被他欺负惨了,班里所有人都对他的拳头印象深刻,他也对自己的拳头洋洋自得,在四年级的时候,他已经打遍小学无敌手。
与平常孩子王都喜欢呼朋唤友不同,东子身边没有“跟班”,他瞪起眼来,对谁都下狠手,而且他特别喜欢动手,总想跟别人练手,所以谁在他身边谁倒霉,因为这个原因,连那些最出名的坏孩子都不往他身边凑。
可是东子又做不了独狼,特别是十几岁大的孩子,哪里能耐得住寂寞?于是他就跟四五岁的小孩子玩。说起来,开启我记忆闸门的人就是东子。那天我坐在大街上正玩泥巴,东子就过来了:“喂,你知道东西南北吗?”我摇头。他煞有介事的给我指看,东西南北!顺时针就转下来了。后来上学之后,老师问我们,你们知道东西南北吗?然后是十字花型。当时还纳闷,后来就确定是东子骗我了。就是从东子指给我东西南北的那天开始,世事有了印象,我就算是有历史的人了。
东子没上过初中,大概对初中那种地方还挺好奇,就一个人偷偷溜进中学校园里去玩。不是打篮球、踢足球、玩乒乓球,而是抓住电线荡秋千。四十年前的电线,外层胶皮像大水过后皲裂的河床,不老化都漏电,何况他抓住不放?于是他在电线上至少挂了半个小时。等到被人发现,用木棒把他敲下来,醒过来之后竟然又活蹦乱跳地跑开了,弄得大家瞠目结舌。
挂在电线上的东子,大概利用电流打通了任督二脉,从那以后,东子专攻打架,变得所向披靡。
村子里有座砖窑厂,里面有好多四川人在里面打工。他们干最苦最累的活,挣最辛苦的钱。等到下班以后,这群漂泊在外的人,就在乡间小路上遛弯,释放一天的疲劳,而东子就在路中间等着他们。
东子叉着腰站在那里,看到这群人过来,他二话不说,欺上前去就削人家的脑袋。对方一开始不敢还手,大家都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所以受了委屈也忍着。
东子见他们不还手,就选择更偏僻的地方等着。在田间小路上,两边繁茂的玉米、高粱一人多高,半天也不见有人经过,风一吹来,更有杀人越货的氛围。东子还是欺上身来削人家的脑袋,这些人一看,对方这明显是以武会友啊,那就上吧,这边几个人就围上去了。只见东子如同蛟龙入海、猛虎归山,一气就把对方四五个人打倒在地。算不上点到为止,但也不会影响对方第二天干活。
再到后来,就有七八个、十来个人跟他一个人打,反正东子从不叫帮手,于是争斗地点也由暗处转到明处。然后还是东子场场胜利,什么时候对方被打得大叫:“东哥,我们服了!我们真服了!”争斗才算落下帷幕。
东子慢慢把战场扩展到邻村、邻乡、邻镇,十里八乡,没有人不知道东哥的大名——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不论对面多少个人,从来没输过。东子没练过武,也没有捡到过《九阳真经》,所有身手,就是长期实践加上天赋异禀而来。可惜那时候没有《武林风》之类的节目,要不然东子的声名绝不会困于一隅。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电视里播放的电视剧,除了《陈真》就是《霍元甲》,再不就是《射雕英雄传》。特别是《射雕英雄传》播放到第三部,当穿着马靴的郭靖以少年侠客身份出场的时候,那份英姿飒爽,真是轰动了无数人。
张村的少年最风流,至少有十五六个人,全都配了长筒马靴,穿着整齐的镶着亮片的衣服,然后到处找人打架。等到把某个人或者某些人打倒在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起露出穿着马靴的修长大腿,齐刷刷向这个人或这些人身上踹去,夕阳之下,有一种灿烂血腥的美感。然后这些人潇洒地一起使劲仰头甩起长发,接着骑清一色的凤凰自行车扬长而去,留下少男少女一片狂呼。
鲜血、少年、豪情、俊逸,成为那一代人璀璨的记忆。如果跟现在这群沉迷于电子游戏,不论男女都娇滴滴、甜蜜蜜的年轻人相比,真是恍如隔世。
这群人惹火得很,张扬得很,唯独怕见东子。东子一点儿也没有少年侠士的风流倜傥,总穿一双看上去肥大到不合脚的破布鞋,一条老娘给他缝制的老粗布裤子。东子长得不修长、不俊俏,光头大脑袋,打架的时候,不等到天气很热,就已经赤膊上阵了。东子从来不烘托氛围,不讲场面话,也不抱拳、拱手,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就是搂头就打。东子不能看到鲜血,不能看到鲜红的东西,不然他的两眼也会充血,醋钵大的拳头会控制不住,然后如同狂牛冲入人海。
快到三十岁的时候,东子终于消停了一阵子。他把一名警察打了,后来就来了四个警察;他又把四个警察打了,然后面包车拉来了一个中队。东子不敢还手了,怕后面再来一辆加农炮。要不是二婶子拼死护着,东子这条小命就搭进去了。那些人把他从公路中间打到公路边上,然后一脚把他踹进十几米深的马路沟子里,提上来又接着打。二婶子一看架势不对,拼死用身体护住了东子,这场比武才算结束。
东子不打架了,鼓胀的荷尔蒙没地方释放,才发现自己到了该找个媳妇的年龄。一个嘴角有颗大黑痣的女人多看了他几眼,两个人就“结合”了。女人粗短丑,不是什么美人,而东子虽然是“大侠”,却不是俊男,看起来还算登对。可女方父母坚决不同意,坚决阻止女儿跳火坑。东子那臭脾气,就在老丈人家,两者谈崩了之后,拉着女人的手往外走,老丈人拽着女儿另一只手不放。东子二话没说,一脚就把老丈人踹倒了,老丈人从斜披上滚下来,足足滚了50米长才停住,等老丈人爬起来,东子早把女人抱跑了。
女人没了退路,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又怕老丈人不肯罢休,于是两个人外出旅游结婚。东子哪有钱去什么名山大川、旅游胜地,就围着附近几个村子转了好几天,听说老丈人后续没什么动静,就又回家来了。
结婚之后,两个人就算顶门立户了。女人真是好女人,一心一意地过日子,除了为自己,也为证明给娘家人看。东子老老实实干了几个月的活就不耐烦了,打工太累,也没乐趣,他开始打麻将,别看小学没毕业,别看数学没及格过,可打麻将却是常胜将军。自从那天赢了十五块钱之后,就立下要以麻将为生的誓言。在我们村,有功夫陪他玩的,都是些干不动活的老头老太太,年纪最小的也在六十五岁以上。人家不想陪他玩,他就薅老头的脖领子,连带几个老头家里所有人加起来,打架也不是东子的对手,只好屈服。一个老头把一百块钱换成一摞五分的硬币,慷慨激昂地表白:“东子啊,我的老外甥,今年一年,我就准备把这些钱全都交代给你了!”把个东子高兴得喜笑颜开。那时候已经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人的人均GDP超过3000块钱人民币,而东子平均每天收入不过是一块钱多一点。至于常胜的原因,大家也在分析,最后得出结论,主要还在于用心专一,套一句老话叫“有志者事竟成!”。
别人的事情,即使是天塌地陷,照样可以当作故事来看,可是落到自己头上,就成凄风苦雨了。东子的女人不能算是过得多么凄苦,但确实不容易,在给他养了个敦实的儿子之后,又不得不挑起家庭重担,里里外外是一个人。
当然,东子能浪荡这么多年,主要是身后还有一棵大树,那就是他的老爹。他的老爹是工厂工人,一个月几千块钱的退休金,老两口根本花不完,而他哥哥、姐姐也都是工厂工人,免不了经常资助他。所以,这样算起来,家庭50%以上的收入反而是东子贡献的,这也是东子心安理得打麻将的原因。当然,眼见着别人住了楼房,买了轿车,自己还是住在老旧的房子里煎熬岁月。
(二)
在我们村,最高级的人士就是大队书记了,住的是别墅,喝的是茅台,过的是上等人的生活。其实,很多城边村的书记都很厉害,属于跺一脚抖三抖的主。
书记在他大哥家吃饭,二嘎子给他请安,书记只动动嘴角,眼里全是瞧贱民的神色。嘎子大怒,他妈的,谁不知道谁祖宗十八代的事儿?还在这里给我装洋茄子,回家就操起打兔子的猎枪。看到猎枪之后,体重300斤的书记跑得比兔子还快,二嘎子打不着人,一枪把书记家的大门轰了个洞。
二嘎子蹲在书记大门口,隔着那个门洞盯着书记家。书记害怕了,聘请东子为御用保镖。二嘎子是挺冲,可他冲得过东子吗?二嘎子是挺能打,可他是东子的对手吗?门板宽的东子往二嘎子身边一站,二嘎子自动就回家了。书记经过这件事情之后,认识到东子的威力,就把他留在身边。有了东子,书记再也不担心二嘎子之流了,说话口气比原来更上一个台阶。而东子长这么大,第一次找到学有所用的感觉,第一次发现,原来学有所用竟然这么爽。
有了这额外的收入,东子还是天天跟老头老太太打麻将,牌桌就在书记的家周围,以便随叫随到,而晚上就在书记家里的客房休息。开始的时候,书记很多事情都不让东子知道,后来发现东子实在是个难得的人,因为这个人除了忠勇,就是打麻将、下象棋,其他事竟然一律不关心,更不用说主动打听事儿了。这让书记对他大生好感,于是,一些连多年心腹都不放心去做的事情也交给东子,随之而来的,就是东子的收入水涨船高。
如果不是书记被抓进监狱,东子的幸福生活还会继续下去,说不定还能让儿子上个重点高中,虽然儿子的学习成绩跟他当年也不过是伯仲之间。然而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就在儿子快要升高中的时候,书记这棵大树倒了。
东子离开书记家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反正东子一下子就有钱了,而且一直是独狼的他,忽然有了几个“贵人”朋友。这些朋友总在提携他,让他的日子越过越滋润。
虽说有钱了,可是买车钱不够,买房差得多,盘算一下,如果提升生活品质的话,换老婆成本最小,东子这才发现,他老婆竟然跟他是如此的不登对。老婆比他小好几岁,可是看起来比他还要老,这能拿得出手吗?二婶子仗着是他的长辈,把话摔到他脸上:“要不是你媳妇,你早就沿街要饭去了,还能等到今天?”东子怪眼一翻:“你少管闲事,我又不是你的乖儿子!”东子犯起混来,那是真浑,他才不管女人吃了多少苦,忍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折磨,操了多少心才变成这样的,反正他要离婚,就要找个年轻漂亮的。
可怜女人早跟她娘家决裂了,这把年纪被人赶出门,该怎么继续生活?看到东子态度坚决,一句辩解也没有,先大哭起来。儿子大敦已经长成半大小子,看见他妈伤心难过,怒火中烧,一个箭步冲上去,搂头盖顶就是一拳。他老子也是练家子,一闪身躲了过去,然后两个人就在客厅操练起来……
半夜里,东子正在睡觉,感觉脖子一凉,一把菜刀架到脖子上。大敦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你还跟俺娘离婚不?”他老婆也吓醒了,一把抱住儿子:“儿啊,他可是你爹!”从那以后,东子睡觉之前一定要反锁屋门,就怕大敦啥时候就溜进来。
不过,夫妻双方要是有个人已经变心,这个家想再维持下去难度就大了。东嫂开始整天以泪洗面,东子倒无所谓,经常泡壶茶,学那些“贵人”风范,在太师椅上安然细品。只是他不敢闭眼摇头,不敢太深地沉浸在里面,因为怕被大敦偷袭。
这个家风雨飘摇,周围人看着女人可怜,街坊邻居络绎不绝地上门劝东子,东子钢牙紧咬,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东子的父母已经去世,哥哥姐姐也当不了东子的家,算一算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捋得直东子这根犟筋?
慢慢地,风声传到了邻村,他丈人也知道了这个情况,急怒攻心,一口痰没上来,急忙送进了医院。虽说女儿跟他不大走动,女婿更是不上门,可毕竟血脉相连啊!
婚还没有离,老头子还是他老丈人,东子一脸的不愿意,跟在媳妇身后去看老丈人。他以为照个面就完了,没想到一进门老爷子竟是弥留,看见他立刻双目圆睁,伸手要来抓他,然后一下子使脱了力,没说出一句话就走了。东子见这阵势,掉头就跑……
东子八字软,不怕人,却怕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东子的亲叔是个老光棍,没个后代,那年去世之后,只能由他这个侄子披麻戴孝、摔盆送终。晚上守灵,他根本不敢到子时,刚八点多,也不过是戌时他就回家来了。当天晚上风吹得房顶的瓦响,吓得他钻进被窝不敢露头:“好叔叔,饶了我吧,我可全是按照管事人的吩咐办的!”第二天,等到太阳晒到屁股东子才敢起床,脸煞白煞白的,晒了好大一会儿,才重新变成黑不溜秋的猪肝色。二十五岁那年,他大妈弥留,大妈的牙掉光了,一只眼睛因为白内障已经被摘除,头发遮住半边脸,看见东子过来很高兴,向他伸出手,估计是有话要说,东子以为要抓他,吓得扭头就跑。至少有半年时间,东子根本不敢从他大妈家的门口经过。半年后,大着胆子经过一回,那时候夜色朦胧,月上中天,恰巧有人在后面戳了东子一下,他一下子就跪在那里了,真是磕头如捣蒜,要不是他爹领他回家,东子根本不知道魂归何处。
且说这一回,东子感觉自己是驾着云从医院回家的,这一路上,脚跟就没落在地上,他是真吓到了。他觉得自己以前就是爱打架、耍混蛋,但从来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爹说了:“鬼不自灵,待人而灵”,还讲了几个故事配合着说明道理。他没大听懂,但知道老爹说的,就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的意思。所以他以前虽然怕鬼,还只是害怕。但这回不一样,他老丈人临死前那双手,可是真真地要抓他呀。眼睛里的那道凶光,那种狠戾,真是让他脊梁骨发凉。
他坐在客厅老式的太师椅上,端起桌子上大粗海碗,咕咚咕咚把碗里的茶水往肚子里灌,没想到越喝越渴,越喝越晕。然后就看见他老丈人忽忽悠悠,忽忽悠悠地就从门外走了进来。东子使劲揉眼睛,没错,就是他老丈人,身材矮小,佝偻着背,而且双手跟在医院一样,直挺挺向他抓来。他想躲闪,可是脖子咋也动不了。老丈人的双手变抓为打,大大的耳刮子扇了过来,清晰的指纹红彤彤印在脸上。东子知道老丈人这是报仇啊,哪里还敢支吾,“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不但把送葬的头磕完了,连结婚时该给丈人磕的头也全补上了,在那里声泪俱下:“爹,俺不和臭妮儿离婚了,俺不和臭妮儿离婚了!您老人家回去吧!我发誓,我发毒誓!”东子就差把自己的心肝肺挖出来做证明了。老丈人用眼睛使劲望着他,看他确实是出自真心,这才忽忽悠悠地走出门外。
东子的儿子大敦闲着没事,听说曼陀罗能让人产生幻觉,就在路边采了一些,回家之后熬成水准备喂家里的小狗试试。不曾想还不等喂狗,他爹先喝了。臭妮儿回家之后,本来是满腔怒火,要不是东子,她爹决不会这么早就死的。看到东子就怒气冲天,而且东子看上去迷迷糊糊的,立刻就大耳刮子扇了过去。要是在平常,她那小胳膊小腿的,哪敢跟东子开练……
曼陀罗,我们村子村口经常能看到,开着白花,还算漂亮,想不到还能做和事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