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邻居(小说)
团结户,某个时代的产物。因单位住房紧张,往往是一套全房,住着两到三户人家。
熊伟就是团结户。房子是父亲的。依照资历和工龄,他还没资格分到这样的房子。这房,是父亲以补缺的方式拿到的。
那时,他的母亲在其所在单位有一套房,却不够。特别是熊伟结婚后,更是不够。于是乎,父亲就在自己的单位申请了这套房。
熊伟夫妇在搬进去之前打听过,与之共房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太婆。深层次调查,却原来,这个太婆旧社会时,是个妓女。解放后从良,嫁了个丧偶且带着一个儿子男人。后来,儿子长大,自己找了出路,就很少回这。他爹去世后,他更不会来这了。据说,那个老人是因肺癌去世,太婆就将他的尸体"捐"给了医学院。捐了,就得到三百元补助。后来,生活窘迫,又去要了一回。
结了这么个邻居,熊伟夫妇是害怕的。然而,又不能不住进去。母亲说,她过她的,你们过你们的,不理会她便是。说归说,熊伟搬家的那天,母亲给他们提个火炉过来,同时,对那太婆说了一大堆包含照应之类的话。
先前,太婆是愤怒的。从她开门的声音,就能感受到。至于她为何愤怒,熊伟先是有多种猜想。后来,安定了下来,那种愤怒,就该是熊伟的了。
或许是从前的“职业”习惯,太婆晚上不睡觉,她白天睡。那么,她夜里在干嘛呢?通过倾听其活动轨迹,她是在走,在屋里不停地走。那双小足,在地上磕得顿响,特别刺耳。与此同时,她还烧水玩,整晚上都在烧,烧干了一水壶,重新打一壶再烧。那水壶发出的“呼呼”声,比小脚挫在地上还要讨厌。
一日,熊伟趁着出门小解,偷偷将其炉火关灭。然而,他的行动很快被发觉,太婆继续开了炉火,且小声呢喃。熊伟心道:或者她在猜想,在骂人?哼,不管怎样,关火的行动仍将继续。
那日,熊伟又准备起身去关火。当他悄悄溜出房间,门外一片漆黑,想来是她家线路故障,停了电。突然,就听见太婆在与什么人说话。熊伟出于好奇,走过去,轻轻推开她家虚掩的房门,只见那边靠窗的桌面上,燃着两只白烛,风的缘故,烛火一飘一飘。太婆跪在地上,面朝着墙上的老伴的遗像,她在低声哭诉。诉一声,就投一张纸钱到面前的火盆里。熊伟隐约听到她在说:“你又回来干嘛?你还打我。疼呀,我浑身疼……”
听了这些话,熊伟本就心虚,蓦她,他身后大门,呼啦啦一下打开了。熊伟立时惊出一身冷汗。看时,门外的走廊处,树影斑驳,冷月将一片一片寒光推进屋里,远处的地面上,仿佛站着一个人。熊伟顾不得其他,慌忙钻进了自己屋里。他推上房门,不放心,一拉,房门开了。他用力将它推实,仍不放心,一拉,它又开了。其时,熊伟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甚至于,他都可以听见一个声音,向这边慢慢靠近。熊伟吓得大叫一声,拚命地将身体顶实了门。
“叭”地一声,他以为是门终于合上,却不是。在那“叭”地一声后,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叭叭”声。那声,从太婆屋里一路响着,一直响出大门外。
熊伟这才听清楚,那是小鞭炮的声音。
她在驱鬼?熊伟问自己。
第二天,熊伟用单位的电话投诉了太婆。那时,没出来手机,刚搬来,也没有自己的电话。
傍晚,熊伟和妻子刚回家,有个中年妇女就找上了门。她笑着自我介绍,说是区民政局的。此次上门,就是为了解决熊伟的投诉的。于是,熊伟就把具体情况对她陈诉了一番。
女干部听完就笑。然后讲了一通什么原谅,尊老爱幼的场面话。
熊伟当然不满意她的处理方式。便说,要不您来我家试两夜?
女干部仍笑。说,其实,你反咉的问题,你的前任住户老张老郑都反映过。怎么办呢?我们要送她去养老院,她死也不肯。你们来之前,强行送过,她又偷偷跑了回来,还对我们大哭大闹。
看来,留给熊伟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搬家,要么与太婆面对面的干。
搬家?显然不大可能。房子这么紧张,就是这间,也是父亲费了许多周折才弄到手的。剩下的只能是与太婆当面锣对面鼓了。怕什么,在所有道德面前,自己想来是站得住脚的,谁让她是个妓女?
熊伟想好啦!他准备晚上就对她说,太婆,能不能轻的走路?太婆,能不能不要烧水玩?虽然,公家的煤气不收你的钱,你也不能肆无忌惮的烧呀!更何况,你吵得我们白天上班没精神。
是的,想好了要这么说的,可是,当面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嗯,她那样子,太老啦!熊伟怕自己话还没说完,她就会死过去。
那时,他没说,她却说了起来,她说,关了门就是一家人,要相互关照。云云。车轱辘话来回转。熊伟早就听着不耐烦,她却追着他紧说。最后,还提出了一个非份的请求,她让熊伟做她的干儿子。
熊伟听了这话,几乎要拿脑袋去撞墙。他觉得好恶心。
门前一棵树,那天夜里,熊伟其实瞧见的不是人,是这颗树。一颗像人的树。它,矮矮壮壮,不知树名。在熊伟搬来后的第三个月,它死了。
熊伟对妻子说起此事,妻子说,树是被太婆浇死的。
熊伟就疑。问,树浇而活,怎么会死?
妻子就说,她浇的不是冷水,她浇的是开水。
熊伟听了打了冷颤,好恶毒呀!
妻子说,太婆说过,那不是树,是人,是她爹爹。
原来如此!那老话是怎么说的,什么无情,什么无义,看来不是盖的。于是乎,熊伟更是厌恶那个老“无情”。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奇怪,他不喜欢的东西,并不表示他儿子不喜欢。譬如说在对待老太婆的问题上。至从搬进来,儿子佳佳就跟太婆打得火热。他叫她老太,而她呢,则喊他小乖乖。
熊伟数次教训佳佳不要去沾惹他的这个邻居,佳佳却不听,甚至,他还将自己认为好吃的东西拿给她。
熊伟对妻说,你去管管他吧!小学三年纪,该有明辩是非的能力了。
可是,妻是一个和事佬,也不具备什么阶级观念。她,竟由着他。
熊伟便更加忌讳愤恨太婆。心里只想着把她弄走。
有想法,就要有行动。于是乎,他不止一次地公开向她发出挑战。
然而,老太不接条,她只是喵着熊伟笑。熊伟瞅着她的蒜头鼻子沧桑眼,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便如万钧之力击打在棉花包上。
某一日,新来的领导找熊伟谈心。激动处,他让他对自己的母亲要好些,说老人这江水离着大海已不远啦,明日汇入进去,想找也找不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在。云云。只搞得熊伟一头雾水。欲提问,欲反驳。领导却不许他提问和反驳。继续说,你的母亲可是对人说啦,说你对她不好。
熊伟冷静地想了想,终于明白“母亲”是怎么回事。他想一定是太婆人们面前,把他假想成自己的儿子了。
这种时候,他不好解释,因为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的。那么,即使领导知道那不是母亲,可她是个老人呀?
那天,他回到家中,企图要给太婆一拔“狂风暴雨”。然而,他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他的儿子在太婆屋里,吃着她的饭,喝着她的汤,还畅快的笑着。太婆呢,她自己不吃,却微笑着看着他吃。
熊伟那个气哟!他立时想对儿子和太婆一齐发着。
这时,妻悄悄地拉住了他。她说,我同意了的。
夜里,他俩做了一次长谈。妻说,太婆不坏,你何必这么针对她?即使将她弄走,又知道换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家。
熊伟闻言,想想也是。况且太婆又是那么“棉条”。
妻又说,邻人们都玩笑,说你们这家人,不知和太婆结了什么缘?先前的住户,没被太婆骂死。白天骂,夜里亦骂。唉!伟呀,惜缘吧!
熊伟就笑,知道啦,道婆。
这年的春上,熊伟他们住的地方拆迁。
各家与拆迁办谈判时,太婆突然病了,并且住进了医院。
那时,妻和佳佳去探望过两回。佳佳识得路,放学后常常往医院跑。当然,常常往医院跑的还有拆迁办的人。
某日,谈到拆迁的事,拆迁人员就对熊伟说,你怎么拆都是赚。
熊伟就问缘由。
拆迁人员说,你的儿子叫熊佳佳吧?
熊伟说是。
拆迁人员说,你的邻居太婆已立遺嘱,她说她不行了,要把房产过继到你儿子名下。
熊伟听了,除了激动就是紧张。情绪之后,他说他们不能要太婆的馈赠。
拆迁人员问,为什么?
熊伟说,不配。
在拆迁接近尾声时,太婆去逝了。据说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关心她的房子是不是过到了熊佳佳名下。
太婆出殡那天,熊伟一家去了殡仪馆。
末了,他们仍未要太婆的房子。
房子最后被民政局收走。那天,还是那个中年女干部来了,她对熊伟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