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记呀，这次我们老总让我做全权代表，在这工程尘埃落定之前，我是不会离开同原的了，希望张书您多多关照。”席娜娜说，“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张书记您有什么要求，您就直接对我说好了，只要是我们能办到的，一定照办，只要能拿到合同，就是把我给捐献了都成。”
　　 “好说好说。”张天远说，“好好在你们的图纸与预算上下功夫吧。”
　　 “我说张书记呀，我是得在同原长期作客了。”席娜娜眯着眼说，“我在同原人生地不熟的，什么时候有空，你带我四处看看吧。”
　　 “等忙过这一段再说吧。”张天远说。
　　 这时候张天远的手机响了，张天远看了看显示屏，是黄腾达打来的。张天远正想找个机会告辞，黄腾达的话却像在他耳边引爆了一枚炸弹。
　　 ——白水镇畜牧站站长何生亮被人杀了。
　　 按理说，堂堂县委书记不该为一个乡镇站长的死亡大惊小怪，可何生亮却是调查雷厉风的重要线索啊。
　　
　　 八
　　 昨天下午，黄腾达让秘书小刘整理一下何生亮对雷厉风的举报材料，并叫他通知司机，明天一早下乡。4月21日上午，黄腾达来到白龙镇，何生亮却被人杀死在他的单身宿舍里。从现场看，凶手是打碎外间的窗户玻璃进入室内的，何生亮的手机、现金、存折等被席卷一空，刑侦人员据此初步断定，这是一宗普通的入室盗窃杀人案。可直觉告诉黄腾达，事情决不会这么简单。
　　 中午吃饭的时候，白水镇的书记乡长都来作陪。席间，黄腾达注意到雷厉风一瘸一拐的身旁那个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的所谓特区老板木瓜时，心下就突然一激凌，似乎隐隐约约闻到一丝逼人的血腥。但黄腾达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简直毫无根据。木瓜是深圳特区来的，是老板，是无数打算在同原投资的特区老板之一，根本就和白龙镇一个小小的股级干部风马牛不相及。这天中午，老板木瓜就像无数次坐在镇长雷厉风的身旁一样，依旧坐在雷厉风的身旁；这天中午，老板木瓜一身西装，长颈马脸，像一位在中世纪的古城堡里深居简出的傲慢绅士；这天中午，黄腾达下意识地看了看木瓜的双手，老板木瓜十指修长，根本与杀人犯的手扯不上任何关系。黄腾达觉得，木瓜的手就像是那些著名钢琴家的手一样，白晰匀称，修长有力。这天中午，黄腾达走了一下神，他竟然想到了理查德·克莱德曼——黄腾达是音乐爱好者，这位名声像核弹爆炸一样的世界钢琴王子来省里的大瀑布表演时，他不动声色地就去看了一回。黄腾达有些恼恨自己不是贪官，不然的话，就花上他娘的小二百万，买下那台只不过是从昆明运来的、演奏会上用过的三角钢琴，黄腾达有时甚至连把老婆儿女“卖掉”的心思都有，他很想知道，是什么魔力使一双西洋狗爪子碰过的一台破琴身价百倍。这天中午，黄腾达草草地吃了饭，就叫上司机打道回府了。
　　 黄腾达说要单独汇报，县委下班后，张天远让小青驾着那辆银灰色的大B在街上兜了一兜，然后说要去看一个朋友，就打发他先把车开回去，自己又打了辆车掉头就走。
　　 黄腾达要张天远协调一下公安局的工作。黄腾达选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酒馆，张天远一进来，满屋乱飞的苍蝇弄得他难以觉察地皱了皱眉。
　　 “张书呀，不是我杞人忧天，我怕公安局的人，也不是那么可靠的。”黄腾达说。
　　 “那咱们就限定这件这事的知情范围吧。”张天远又皱了一下眉。
　　 因为县委很重视，白龙镇4·21凶杀案专案组可谓阵容可观，局长王奉天亲自挂帅，副局长梅一开具体负责。据黄腾达介绍，公安局的局长王奉天和雷厉风是远房亲戚。黄腾达说，即使王某不和那条鱼同穿一条裤子，但两家有了这层关系，并且又时常走动，这就难保不走漏点儿什么风声。于是张天远就打了一个电话，十分钟后，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梅一开就来了。梅一开五十开外，是一个老牌警官，在刑侦方面很有一套，就是脾气倔，时常同上司顶牛，因此他做来做去也依然是个副的，尽管事实往往证明他的正确。这几年眼看就要退了，老头前途失意，脾气也就更倔了。
　　 “张书记，这次找我来，是为了何生亮的案子吧。”梅一开一进来就说。
　　
　　 九
　　 小酒馆名叫“旧日坊”，叫“旧日坊”的小酒馆当然又脏又旧，桌椅杯盘，陈设装修，无一例外地脏而且旧，还有酒馆的业主，就是那种习惯上叫老板娘的，虽然风韵不减，却也四十开外，看得出来，尽管这娘们年轻时也能算个豆腐西施，但是现在，也只能是旧的了。可以说，在同原历届书记县长中，大家评价，张天远是最为通俗易懂的一个了，但今天，张天远还是小声说黄腾达，干么会选上这么个破地儿。黄腾达说，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不会碰上熟人。黄腾达的分析也是有道理的，黄腾达下乡的消息，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而何生亮偏偏就在这时被人杀了。黄腾达说，那条鱼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敢再相信身边的人了。
　　 黄腾达要的是五块钱一小瓶的那种酒，张天远自从在邻县任宣传部副手时起，就一直没喝过这种酒了，他甚至怀疑，这个黄腾达，是不是故意叫穷，想拼点儿办公经费什么的。但黄腾达告诉他说，三十多年前，这老板娘是他们班的班花，也是老一中的校花，包括他和梅一开在内，大家少不了追呀追的，三十年弹指一挥，他黄腾达没有腾达，梅一开的梅，也不曾一开啊，岁月人老珠黄时，已只剩下怀旧的分了。
　　 “怀旧也是一种腐败。”梅一开说。
　　 “你才腐败。”黄腾达说，“人民群众的眼睛雪亮亮的，你梅一开要不腐败，什么时候就真能开上一开——说不定还一枝独秀呢。”
　　 这话捅到了副局长梅一开的痛处。当然，梅一开并不腐败，但他已做了十好几年的副了，每次局长空缺，梅一开也眼睁睁看着，而结局却往往是，要不是身边那些不起眼的家伙窜上前去，就是上边又新派一个下来。这时梅一开不好发作，就把话题转到“4·21”上来。
　　 “你们对白龙镇有动作。”梅一开说，“我知道，你们不相信何生亮死于意外凶杀，我们当然也不是吃素的。”
　　 “怎么？你有看法？”张天远笑了笑说。
　　 这时梅一开呷了一口茶。梅一开现在不喝酒，自从公安部的“五条禁令”公布后，梅一开就把酒戒了，为此他老婆简直恨铁不成钢，数落他说，姓梅的你竟然连酒都敢戒，你那副字就活该五十年不变，最好是一百年不变了。
　　 梅一开说他已经锁定了一个人。
　　 “我们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请你谈谈你的看法。”黄腾达说，“我们想请你摸一摸一个人的底，因为……”
　　 “木瓜。”梅一开打断他说，“你想说是因为投资上的事吧，不过我明白，你们最想知道的是他与何生亮之死有没有关系——我直说了吧，在事发现场，从玻璃散落的角度看，何生亮的窗户是被人从里面打碎的，这就是说，凶手不是从窗户进来的，而门上又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由此推断，凶手可能是熟人，他是敲门进去后，出其不意地杀了人，再来伪造现场的。”
　　 “原来如此。”张天远叹口气说。
　　 “我们搜集了部分线索，最后把目标锁定在木瓜身上，但现在还不能动他，这些线索可以用来破案，却不能作为刑拘的证据，一般的传讯又会把鱼儿吓走。”梅一开一副眉头深锁的样子，据他介绍，那马脸还真是个什么总经理，手上有一家小拇指那么大的酒店。
　　 “这样吧，张书，干脆请您和同原驻深圳办事处联系一下。”黄腾达说，“让他们了解了解那家酒店，看它有没有经济问题。”
　　 “经济？”张天远不解地说。
　　 “我想知道它是否涉嫌洗钱。”黄腾达说，“现在内地的贪官污吏，常常以投资的方式在沿海洗钱。酒店是最好洗钱的。以前我一直认为那马脸不过是一个街头瘪三，现在梅局说他是开酒店的，我就……”
　　 “这倒是个好主意。”梅一开一拍大腿说，“你看我怎么就死抠着刑事问题不放，没想到这一层上呢。”
　　 “怎么样？”黄腾达笑着说，“我们纪委也不是吃素的吧。”
　　 “只怕除了受害者家属，你们俩就是最想逼我尽快早破案的人了。”梅一开说，“不过我不想听什么限期破案的鬼话，要是案子都能限期侦破了，只怕这世界早十八年就天下太平了。张书你想想是不是我说的这道理。”
　　 只怕我们比受害者家属还逼得更紧呢！张天远果真想了一想。
　　
　　 十
　　 深圳办事处的传真很快就过来了，其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深圳办事处的人说，据调查，那家酒店的生意并不是很好，但它的营业额却高得吓人。这基本证实了黄腾达关于洗钱的猜想，下面就轮到寻找证据了。进一步的调查表明，那家酒店的投资者，就是雷厉风的二闺女雷雪花。雷厉风对熟人说，他闺女在深圳打工，那老闺女有时回来，也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打工是假，做老板是真，从粗略的账面估记，她名下的资产已逾千万，任谁也无法相信，这家酒店会是一个两年前注册资本仅为数十万的小小玩意。
　　 “这条鱼还真大啊。”张天远说。
　　 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梅一开派人火速赶往深圳，按照黄腾达的设想，只要以经济借口对雷雪花和木瓜异地同时采取行动，追查出那笔巨额资产的来源，雷厉风也就成了网中之鱼了。但让大家都想不到的是，正当同原警方赶到深圳，准备请当地相关部门配合，以做假账为由对雷雪花和木瓜同时采取行动的时候，两人却突然同时失踪了。梅一开简直气急败坏，黄腾达却有些蔫头耷脑的。找不到这两个人，对雷厉风的调查又将陷进死胡同，可是十三亿人海里，要找什么一两个人，那无异于大海捞针。张天远明白黄腾达的心境，安居乐疯了，何生亮死了，其他的举报者又拿不出有力证据，现在又不知该从哪儿下手了。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网上通缉。
　　 雷厉风说，木瓜木老板是回深圳筹资去了。但据梅一开分析，因为雷雪花也同时失踪，这两人就不大可能在深圳。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张天远正要睡觉，女儿打来电话说，爸，那两人在哈尔滨。张天远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人？女儿就说是在网上看到的。
　　 “他们住在雪国大酒店103房。”女儿在电话里说，“爸，以后我毕业回来，你给我弄个刑警当当。”
　　 “你读的又不是这方面的学校，当什么警察？”
　　 “我才不管。”女儿说，“我一直跟着他们到了酒店，就像玩儿猫捉老鼠的游戏，特刺激的。我要是个警察，还不立马把这两只老鼠给你带来？”
　　 张天远不想和女儿贫嘴，收了线，就给梅一开和黄腾达打电话。梅一开连夜让自己的司机把两名干警送往省城，要他们乘第二天一早的航班立即北上。
　　 第二天下午，干警小杨和小刘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扑向那家酒店，总台看了他俩的证件，就查了查当日的电脑资料，然后告诉他俩，说103的客人今天一早就退房了。两人不禁面面相觑。过了半天，小杨才有气无力地说，这下可好，来的时候坐飞机，现在肯定得坐火车回去了，说不定还不准吃饭呢。小刘就给局里打电话，梅一开的口气却异常平静，梅一开说，你们回来吧——坐飞机，反正有张书记买单。
　　 梅一开终于证实了自己心里的一种想法。这次抓捕行动，黄腾达和张天远都不可能泄密，局里的人，除了办手续时找过局长王奉天，其他的人都不可能知道。又是一条大鱼。梅一开想。梅一开甚至想得更远，他想要是王奉天下去了，自己有没有机会过一把局长的瘾呢？但他随即就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因为就算张天远肯帮忙，公安系统的任免他也插不上手的。至于省厅的于副厅长，平时也还说得上话，可他又不管人事方面的玩意。
　　 “我他妈这不也是在往腐败上整吗？”梅一开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骂道。
　　
　　 十一
　　 和为贵负责的两条鱼很快就双规了。和为贵说，张书呀，你那条鱼也快下锅了吧。张天远心里就不好受，张天远想，他妈这破同原，注定县长和书记要整不拢吧，和为贵和我，不正是盗版当年的我与高风亮吗！一想到高风亮，高风亮的电话就来了，高风亮说，天远呀，先给你透个气儿，过几天，地委行署要抽查各县的烤烟工作，同原是烟草大县，你们可要作好准备啊。一般说来，同原的工作，虽然说不上无懈可击，张天远还是比较放心的，但他还是与和为贵一起，把分管农林牧渔的副县长马一弓叫来，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一番。
　　 七月中旬，正是烤烟打顶抹杈的时节，地区的检查团就下来了。按以往惯例，检查团都是些烟草农校等部门临时抽调的所谓专家，再加上几个行署相关人员，先在县里开个会，然后找一两个乡镇转上一圈，回来后再开个会，就结了。但是这一次，检查团的规格则上了一个档次。在政府大楼前，张天远一看见高风亮那肥嘟嘟的脑袋，心里就格蹦了一下。
　　 副专员高风亮亲自主持会议，传达了地委行署的相关精神后，就点名让副县长马一弓汇报工作，张天远与和为贵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些插不上手的滋味。而高风亮提出去白龙镇看看，更是给大伙一种后现代主义的荒诞感觉。白龙镇主产稻米和茶叶，而不是烤烟，只有在白水河流域的坡地上，零星地分布着几亩陶瓷碎片一样的烟苗，长势不好尚且不说，单是那种七零八碎的布局，就够检查团的所谓专家胡说八道一通的了。这可不成。张天远想，得把检查团带到南方去，同原县二十九个乡镇，南方的十五个乡镇中，就有十个是优质烟叶示范基地。张天远正想提议，县长和为贵已开始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