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情】扒手(小说)
一
巴三今年二十岁,矮矮瘦瘦,滑不溜秋,往人堆里一钻,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巴三在中巴车上上班。他既不是司机,也不是售票员,他的职业特殊,是个扒手,而且,他是一个有理想的扒手,盼着将来能出人头地,做成“扒王”那样的角色,在道上创下万儿来(名声)。
这天上午,他又上班了。
一辆中巴车停在马路边上,旁边站了几个人,在排队上车。巴三叉着手,跟着那些人一起上了车。
巴三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车内的人,寻找着目标。
坐在最前排的是一个老太婆,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太闹腾,不停地在老太婆怀里翻滚,一会儿坐,一会儿站在老太婆腿上,用力抖,不时拧老太婆的耳朵,要不就“啪”地打老太婆一个耳光,打得脆响。老太婆不耐烦了,抬手在孩子屁股拍了几下。那孩子“哇”地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老太婆皱着眉头望着那孩子,眼睛瞪着大大的,向上翻着白眼,那眼神半是安抚半是威胁,但孩子不吃这套,依然无休无止地大哭。
因为这个吵闹的孩子,巴三已经将这对祖孙排除在外了。
“我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定要将他调教得服服贴贴。”他想。一时半会,他竟忘了他自己的职业,做起将来的梦了。将来做什么,他没有深究过,平日里,似乎有一丝淡淡的影子在脑海中飘过,除了做扒王,还想娶个老婆,不嫌弃母亲,能照顾母亲的那种。母亲在乡下种着地,日日归劝,不让他做这种活,他不爱听,搬到城里住了,不过,他总有些想母亲。以上只是一他瞬间的分神,转眼之间,他已经锁定了目标,那就是坐在第二排靠窗的那个老头。
老头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洗得泛白。头顶半秃,整个脑袋只在边缘地区留下了一圈头发,形成一个半圆,围绕着中间光秃秃的地盘。
那老头右手夹着一个旱烟斗。现在坐车不让吸烟了,他的烟锅里空空荡荡。巴三注意到他右手的无名指齐根断了。他不由自主地又打量了老头一眼。他的师傅教过他看人,像手指头断了的主,一般不好惹,特别是小指和无名指。
食指和大拇指断了,可能是机器压坏的。而无名指和小指,十有八九是被别人或自己斩断的。这种人最好不要惹。
巴三本不想惹那老头。可当售票员上车卖票时,老头拿出一个蓝色的布袋子,里面盛满了红色的百元大钞,闪得巴三的眼睛都睁不开。
“咕咚!”巴三听见自己的口水声。
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顶开两个人,不动声色坐到了老头的旁边。
老头正在摆弄他的烟枪。他眯着一只眼睛,从烟管的一端看过去,又把烟管放下来,凑到鼻子上去闻,大约是闻到了烟味,他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陶醉。
巴三已经觑到老头将钱放到了右边裤子的口袋。他将手平放在大腿上,眼望前方,左手慢慢往下滑,小拇指向左平移,似乎已经勾住了那个袋子,却不料中巴车一个急刹车,袋子脱离了他的手指头。
车内一片叫骂声,有骂司机不长心的,有骂公路上那些乱窜的电动车,巴三也想骂人,可不知道骂谁。
第一排那个老太婆的孙子,在急刹车中,撞到了头,又“哇哇”大哭起来,被吵烦了的人们,七嘴八舌骂起来。
老太婆火了,“腾”地站起来,转过身就骂:“你们没有小孩子哦,他是撞了头,肯定痛,哭都不能哭?”
她瞪着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众人。
众人中无一人出头与之对抗,任由她瞪着。她大约是无趣,转过身去坐下,不停地拍着小男孩:“不哭哦,我家的乖孙不哭哦。”
“有人生,没人教的东西,呵——”,这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又冷又硬,还夹杂着一丝拉长的冷笑。
这下捅了马蜂窝,老太婆站起来转过身,一双眼睛被拉成三角形,她从眼睛里射出一道寒芒,把后排的人扫了个遍,始终没有找到那口出“恶言”的狂徒,她只得作罢,重新坐了下来,抱着那小孩一言不发。
巴三被这些人吵得头痛,他深深吸口气,又把左手的小拇指伸了过去,快到碰到老头的裤子时,老头忽然站了起来:“师傅,到歇马还要多久啊?”
“还要两个多小时呢。”
巴三懊恼地拍了拍后脑勺,后悔刚才手脚慢了。
那老头问了话,却并不坐下,只是整理裤子。他又没系皮带只用一根绳子绑在裤腰上,他解散开来,重新紧上一紧。
车子已经驶出一个多小时了。窗外的景物也慢慢变换,一望无际的油菜田已经消失在车尾,现在映入眼帘的是满山满谷的板栗树,树上长满了绿叶,在微风中飘扬。
车子摇摇晃晃向前开,南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人们昏昏欲睡。
巴三斜着眼睛看那老头,他靠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鼻孔里传出轻微的鼾声,那根烟枪斜斜地靠在他的身上。
巴三一阵狂喜,他也不用小拇指了,直接用手将钱袋拿了出来,用手捏捏,好厚一沓。
“停车,司机,我要下车。”
巴三叫停了车辆,喜不自胜地下了车。司机放他下来,绝尘而去。
他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开始清扫战利品。他拿出那个蓝色的布袋,那袋子已经不知道用了多久,上面染满了油渍,烟渍和汗渍。
巴三将袋子打开,却只看见一叠白纸,裁成两寸长,半寸宽,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一张纸上画了一个笑脸,正咧开嘴朝着他笑。
巴三不甘心,将袋子翻来覆去地找,连袋里的缝线都不放过,什么都没有,他气得破口大骂,骂过之后,心一下子凉到了冰点。慢慢地,全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来,那老头什么时候把钱换掉的。
巴三想抽根烟,让头脑静一静。他把手伸向屁股的口袋,却什么也没摸到,他跳起来,再摸,不但没有烟,连自己的钱包也没有了。
在那南风习习的马路边上,尽管头顶上有一轮大太阳,巴三依然冷汗涔涔。
二
第二天,巴三靠着两条腿走到师傅家,已是天黑。他全身上下,风尘仆仆,两条裤管上全是灰,鞋子也只剩下一只。他脸色木然,走进师傅的大院,就一头栽倒在地。唬得师傅又是给他掐人中,又是灌水,忙活了好一阵,他才悠悠转醒。醒了就叫饿,干了两大碗稀饭,又吃了些咸菜,才正式活过来。
师傅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天空,一边抽烟,那烟火就在空气中明明灭灭。
“这是咋了?”
师傅盯着跪在院子里的他,问道。
“我给师傅丢人了。”
“师傅丢不了人,师傅早就不干这行了。你说,发生什么事了?”
巴三一五一十将车上遇到的情形讲了出来。
师傅边抽烟边听,末了,详细问了那老头的样貌。
“缺根手指?哪只手?”
巴三感觉师傅的声音似乎带点儿颤音,那夹烟的手似乎也有些抖,黑暗中,那烟头画了几道短短的弧线。
“你起来吧,遇上了他,你不是对手,师傅我也不是对手。”
师傅告诉巴三,那老头外号“狐狸”,是当年贼道上的风云人物。
狐狸小时候是个孤儿,靠讨饭过日子。有一次,讨到七里铺一户人家。那家的老太爷从前是个“惯扒”,被人抓到打过好几回后,金盆洗手了。可是“偷瘾”一直都在。那老太爷见这孩子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修长,特别适合做扒手,他心里就起了一个念头,要把这孩子培养成一个“扒界高手”。
狐狸无家可归,便拜这老太爷为师,专心苦练扒技。经过十年的勤学苦练,在七十年代,他已经纵横湘潭各路中巴车,成为了赫赫有名的“扒王”。据说,他盯上的人,从来没有失手过,都是把一身财物摸光,只给人家留下两块钱路费。
狐狸虽然是个贼,却又自负道义,立下一个“三不偷”的规矩:一、看病的钱不偷;二、穷人不偷;三、孕妇的钱不偷。
除此之外,剩下的那些人也不好偷,那些人非富即贵,要不就是混黑道的,哪里是普通人可以沾边的。
有一回,在花石去湘潭的中巴车上,狐狸看上了一个“肉猪”(扒手看上的目标),他一步三摇走过去,挨着目标坐下,几番试探下,顺利得手。那一回,他收获颇丰。他从“肉猪”身上扒下来200多元。这可不得了,那时候,工人的工资,每个月不到30元,这200元可是一个人半年的工资啊。
狐狸把这200元分成三分,孝敬师父一份,给村里的孤寡老人一份,自己留了一份。
正当他分钱分得起劲时,钱的主人找上门来,原来是当地最大的黑道头目——黑三。
黑三的钱可不好偷。他叫兄弟们将狐狸倒吊在梁上,用棍子抽,抽断一根,换上一根,继续抽,直抽得狐狸五脏六腑全移了位,血水和涎水一齐流。
黑三打得累了,叫兄弟放他下来,将他捉住,将他右手五指叉开,用一把菜刀将他的无名指砍掉。从此,狐狸得了个新外号“九指飞狐”。
九指飞狐当时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待伤好之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九指飞狐潜入黑三家里,把两只保险柜撬开,将里面的金条和账本全偷了,散发全城。当年,那是闹得轰轰烈烈,当地派出所的所长因为充当“保护伞”,被一撸到底。
这之后,九指狐狸就归隐了。公安局请他讲过几回反扒课,一代“扒王”成了“反扒高手”,人生真是讽刺。
三
“巴三,师傅劝你一句,这不是什么正经工作,你呀,还年轻,可以去做点别的事。”
巴三站在黑暗中,想着师傅的话。是啊,不但是师傅洗手不干了,连一代“扒王”都退隐了,看来,这真的不是一条活路。
可他能干什么啊?这些年,他的精力全部放在这上面了,其他什么都没学过。
“叮……”手机响了,是母亲打过来的。
“巴三啊,你在哪里啊?伢子,你能不能回来啊?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去偷东西,被别人打死了,我抱着你的尸体哭,哭着哭着,我就醒了。今天白天,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偷偷哭了一天。伢子啊,娘担心你啊。今天你堂哥来看我,说是他们酒店要一个配菜工,我就让他给你报了个名。伢子,你听我一句劝,去那里上班,好不好?”母亲在电话里边哭边说。
“好!”巴三挂完电话,满脸都是泪。
“我错了吗?”他问自己。
“我错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