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忆】翻过那座高山(小说)
不去。云霞冷冰冰地说,还要接胖胖。
你在饭店等着,我去接胖胖。冬阳说。
没胃口。云霞不为所动。
一想起房贷,冬阳心里就急,勉强在家待了两天,把云霞送回学校。与云霞告别时,冬阳细瞅了云霞一眼,云霞眼睛有点浮肿,眼袋十分明显,人憔悴了许多,苍老了许多。冬阳看着心疼,可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的话,又不能陪伴在她身旁。冬阳第一次感到无助,无能为力。他不得不离开云霞,离开胖胖,离开家,去了另一个小煤窑。他没有将待岗的事告诉云霞,不能让云霞担心,更不能雪上加霜。
三
小煤窑在一个山坳里,水泥路从大门口经过,门口附近的路两旁聚集了一些民房,斜对面就有一个小超市。不远处,一条小河蜿蜒而过。
包工头姓冯,此前与冬阳一个矿,是掘进队的一个副队长,人活络,路子广。矿上一放假,他就来这个小煤窑承包维修巷道。小煤窑建矿早,主要巷道采用砌碹支护,时间久了,往采空区严重漏风,需要喷浆密闭。冬阳科班出身,是技术员,可来到这儿,啥都不是,就是个抡大锤出大力的农民工。当初冬阳求老冯收留时,老冯就已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挑明了,他那儿只要干死活的人,不需要啥技术员,吃得消,扛得住,你就来。冬阳拍着胸脯保证,只要来钱快,挣钱多,不怕吃苦,不怕出力。为了还房贷,除了卖苦力,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喷浆,就是将拌好的混凝土干灰加水和速凝剂后,通过喷浆机和将近一兆帕的压风喷到巷道表面。看似容易,做起来难。老冯为了省钱,不可能租搅拌机拌灰,直接采用人工拌料。在喷浆实操上,冬阳是一张白纸,因此,被安排拌料。拌料,是最苦最累的活。在地上铺一层山砂,铺一层水泥,而后再铺山砂,再铺水泥,如此叠加。够一车后,最后一锹一锹装进矿车。矿车是一吨矿车,容积不到一立方,高不到一米二。两个人,每天需要装八到十车。太阳直不楞登地烤着,眼皮都不眨一下,汗珠在冬阳的额头上、脸上及身上恣意流淌。冬阳咬牙挺着,不敢叫一声苦。一天下来,冬阳感觉两只胳膊像脱了似的,连碗都端不起来。
冬阳也经常被安排下井,干的也是体力活——上料,就是把拌好的干灰从矿车里一锹一锹抡到喷浆机上。抱喷枪,是技术活,冬阳做阿朱梦都想学。趁老冯不在时,冬阳恳求郝师傅教他,想过把瘾。每天下班,感觉手臂不是自己的,提不动东西,使不上劲。腿不是自己的,走路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身子也不是自己的,像散了架,全身酸疼。坐下去,起不来。躺下去,就不愿起。
只有在井下长时间干体力活的人,才深刻体会到酒的魅力和对酒的渴望。难怪有那么多矿工喜欢喝酒,酒就是亲密爱人,比老婆还亲。喝酒不仅解乏,去湿,关键还能消除寂寞。因为煤矿远离闹市,又孤身一人来到这儿,心里孤独,寂寞。只有喝酒,喝到三迷四倒,啥也不想。
冬阳深信,他前世就与酒有缘,要不喝酒的功底这么好。来到小煤窑后,越发与酒亲近。这不,一从澡堂出来,就径直去了大门口小超市。
老板娘,来五斤苞谷酒。冬阳一跨进店门,面带微笑说。
老板娘顶多三十出头,皮肤细腻,像十五的月亮。身段婀娜,迸发出乡间的野性和纯洁。冬阳第一次来超市时,不禁多看了一眼,那眸子能照见人影,摄人心魄。她很会做生意,在货架的端头留出部分空间,置上一张小圆桌,摆几把椅子,专门给来超市短暂休闲的地方。休闲的人多了,就有了人气,人气旺了,自然生意也就旺了。
冬阳拿出手机扫微信付款时,云霞来了电话。可信号弱,时断时续,听不清。冬阳边接电话边提着酒就往外走,去外面接电话。
小兄弟,你别走。老板娘叫道。
冬阳回过头,狐疑地问,为啥不能走?
你还没给钱呢。老板娘说完嗤嗤地笑了。
哦。差点忘了。冬阳忙挂了电话,用微信付款。一会又返回超市,买了一包油炸花生米和一包王中王火腿肠。
在寝室里,在两床之间的过道上,用三块木板和几块空心砖支起一张桌子。冬阳给大家倒酒,就着从食堂打来饭菜,还有从超市买的花生米和火腿肠,大家挤坐在床沿上,喝酒,吃饭,划拳,吹牛,谈女人……而后三迷四倒,找周公遨游去了。
一天,冬阳送老冯回县城,在回来的路上,遇见老板娘站在一个路口等车。于是,顺便把老板娘捎上。
老板娘,你进城也不叫车送你?冬阳没话找话。
别叫我老板娘,我没那么老。老板娘笑着嗔怪道。
那叫啥?冬阳的脸刷地红了,低声问。
我姓朱,你就叫我阿朱好了。阿朱有点羞赧地说。
阿朱?这名字好,非常耳熟。冬阳恭维道,好像从《天龙八部》里走出来似的。
是吗?阿朱说。过了一会,说,你同他们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
你比他们有素质,有修养,说话做事有规有矩,斯斯文文地。
噢,你还蛮有眼光的嘛。呵呵。
闲聊得知,阿朱老公多年前出去打工,一直没回来,扔下老母亲和娘俩不管不顾。阿朱打听过,亲自去找过,都没有着落,用阿朱的话说“不晓得死哪儿去了”。
到矿后,阿朱邀请冬阳去店里坐坐,被冬阳婉拒了。
你不打酒了?阿朱脉脉地看着冬阳,笑着说。
冬阳瞟了一眼,四眼相对,冬阳感觉到了阿朱异样的眼光,赶忙躲开,迟疑了一会说,今天不打了,不能天天喝酒,身体遭不住。
如果能加你的微信,今天打酒不要钱,阿朱俏皮地说。
加个微信,还绕那么大的弯子。冬阳说完掏出手机,让阿朱扫二维码。阿朱一边扫微信码一边趁机说,下次我进城,你能用车送我吗?
没问题,只要我有空。冬阳爽快答道。心却突突的,全身好像通了电,麻酥酥,还有点飘。
冬阳终于有了抱喷枪的机会,在郝师傅的言传身教下,找到了喷浆的感觉。不幸的,出事了,冬阳在喷浆时,右眼眶被一颗筷子头大小的石子从巷道壁上反弹击中,疼得嗷嗷直叫唤,血淌了一脸。如果再往里挪一根针厚的距离,那右眼就废了。冬阳被送往医院,住进了充满苏打水味的病房,躺在了白色的床上。
一想起房贷,冬阳就待不住。再说,自己偷师学艺不成,却惹出了事,哪好意思问老冯要钱。所以心里急啊,第三天就吵着出院。可管床大夫死活不让,说要为他的病人负责。冬阳正在床上闷闷不乐时,阿朱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大袋水果。
冬阳有点诧异,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直愣愣地瞅着阿朱。阿朱被瞅得不好意思,抿着嘴笑道,别这么看我,看得我多不好意思。冬阳回过神来,讪讪地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怎么不欢迎?阿朱红着脸说。
欢、欢迎。冬阳垂下眼睑说。说完让阿朱坐在靠床头柜前的椅子上,心情突然好了许多,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这时手机响了,是视频,云霞打来的,云霞很少视频,今天是破天荒了。冬阳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犹豫了一会,没点开视频。他不能让云霞看到他在医院里。待云霞关了视频后,冬阳才用电话打了过去,说信号不好,问有啥事。云霞蔫蔫地说,银行催房贷,都催几次了。冬阳大声说还没到还贷时间嘛,银行也真是。电话那头没吱声,冬阳听出来云霞心情不好,连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放心吧,我来想办法……
要不我借你钱,咋样?阿朱郑重地说。
冬阳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内心却愁得阴云密布,不晓得向谁张口借钱。正发癔症,猛然道,不能不能,我咋能向你借钱呢。
咋啦?嫌我俩关系没到那个份上,连普通朋友资格都不够,还是看不起我,以为我没钱,吹吹牛而已?阿朱有点不高兴。
没、没有。冬阳连忙解释。
是借给你的,又不是不还,就这么定了。你好好养伤,别五心不做主。阿朱微微噘起嘴,像撒娇似的。
那叫我如何感谢你?
别,别,千万别这样,说这话就生份了。
冬阳“嗯”了一下,暗笑道,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要不我来伺候你吧,一个病人,没人伺候咋行。阿朱旁若无人地说。
不用。真不用。我、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冬阳心里慌了,心想,这阿朱,得寸进尺。
我开玩笑的,看把你吓的,脸都吓白了。哈哈哈。阿朱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冬阳面红耳赤。
临走时,阿朱试探性地说,我走了哈。
嗯。冬阳说,走吧,你挺忙的,别耽误你做生意。
我真走了?阿朱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
冬阳踌躇了一会,说,要不再坐一会?
四
都是过来人,冬阳不傻,看得出阿朱的心思。阿朱是个好女人,也是他喜欢的那种。他被撩拨得心神不定,恍惚有恋爱的感觉,那种感觉很甜蜜,很撩骚人。可他头脑很清醒,他是个有家室的人,不能出轨,不能做对不起云霞的事,更不能伤害阿朱。他强摁住突突的心,不去胡思乱想。
一周后,冬阳执意要出院。一是为了房贷,冬阳不想再向阿朱借钱,虽然此前阿朱又来过一次,给他转了六千元钱,害得他手指颤抖了半天,才点开接受。二是尽快离开阿朱,说直白点,就是逃离。倘若再发展下去,他能不能把持住,心里没底。因为阿朱就像含苞的玫瑰,就要开放。像篝火,就要熊熊燃烧。一旦开放,一旦燃烧,想逃,难啦。
冬阳提前出院,正合老冯的心意。老冯才是个小包工头,哪有钱给冬阳住院。因此,冬阳提出出院,两人一拍即合,老冯为此还多给了冬阳二百元的工资。说好一天一百五,干了二十天,住院七天,扣除生活费,最后冬阳共得到三千元工资,刚够还房贷。
冬阳没回小煤窑,而是去了麻场煤矿。是老冯介绍的,那儿有个外包队,需要一个技术员。老冯说冬阳你还是干你该干的事,卖苦力不合适,大材小用。冬阳心里明白,老冯怕他给他再惹麻烦。但无论如何,从心底感激他。冬阳没有当面与阿朱告别,只是在微信里留言,并保证下次一发工资就还她的钱,要她把心放在肚子里。阿朱久久没有回话,以致冬阳内疚不已。
两个矿相隔才二十多里,真要想我,你可以来看我呀。冬阳心想。继而为自己龌龊的想法狠狠地责骂自己。
老板(其实是包工头,尊称老板)姓许,人很瘦,应该不到五十,声音尖而高,平时说话总能盖过别人的声音,气场足。冬阳第一次见到许老板,怀疑他身上没几斤肉。许老板见冬阳右眼蒙着纱布,脸顿时耷拉下来,阴阳怪气地说,老冯这龟儿子,给我介绍一个伤号,把我这儿当医院,当慈善机构了。
冬阳咯噔一下,心顿时提溜起来,连忙解释,老板,我这伤好得差不多了,不影响工作,下井没问题。
许老板半天没吭气,最后板着脸说,既然来了,先干哈试试。
冬阳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了地。
人常说,你要老板的钱,老板要你的命。这话有点过,但也反映了一定的事实,老板是不会让你清闲的。许老板共有五个掘进队,占了麻场煤矿掘进的半壁江山,凡是条件稍好些的掘进头面都给了许老板的。冬阳不得不佩服许老板的公关能力。采用外包的好处是明摆着的,一是不占用矿上的人员编制,不用给他们交“三金”。二是转移了大部分的安全风险,因为一旦出工伤,赔偿费用基本由外包队老板自己承担。三是对矿领导个人而言,呵呵,你懂的。要不,平白无故地让他干,还把条件好的都给了他。
五个掘进队,就冬阳一个技术员。按理说,技术员就应该只负责技术上的事。可拿人家的碗,就得归人家管。老板叫你干啥你就得干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地面的事冬阳几乎包圆了,写规程,编措施,培训工人,整理资料,去矿上开各种杂七杂八的会议,与矿上协调,跑结算以及下井看现场。老板说,人尽其才,能者多劳。冬阳忙得像陀螺,转过不停。每天充实得一点业余时间都没有,比在小煤窑喷浆还累。为了还房贷,忙就忙些,反正年轻,身体吃得消,扛得住。可老板压根不提工资的事,冬阳也不便开口问,心里不免七上八下,担心白干一场。
干技术必先了解现场,冬阳趁中午下井人少、井口检身员上厕所的空档,把安全帽压得很低,尽量遮住纱布,跟着送保健(班中餐)的偷偷溜下井。去了许老板的地盘——三采区,进入运输下山约四百米时,就听到嚷嚷声,有几个灯光快速靠近。不一会,“轰”的一声巨响,耳朵屎快震出来了,震得冬阳本能地抖索一下。还未靠近那几个灯光,就听到有人低声抱怨,瞎毬干,还没走出五十米,就响炮了。冬阳心想,规程规定躲炮距离,直线巷道不小于一百米。不到五十米响炮,躲炮距离不够,是严重违章。一打听,还有更奇葩的,那班长竟然在扒渣机后面放炮,扒渣机离掌子面不到三十米,真是不要命了。
冬阳错愕万分,问,咋能这样呢?你们没向老板反映?
哎!反映有毬用,懒婆娘头上的虱子,早已见怪不怪了。那人叹气道。
冬阳质问那班长,为啥躲在扒渣机后放炮,不要命了。
那班长很不以为然,不高兴地说,你算哪根葱,安检员都不管,你管我做毬。
你违章,你不要命,还会害了大家。我就得管。冬阳见那班长太嚣张,不禁心头冒火,扯着喉咙说。以致崩开了右眼眶上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