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反求(短篇小说)
罗红感觉什么东西滴落在脸颊上,抬起头来看,叶枝眼泪汪汪的。
没想到周末一大早,叶枝妈妈来了。罗红说,你在家陪妈妈,去崔小娥家就改天吧。我先去张金浩家。
叶妈妈说,看看,罗红多善解人意啊,枝儿,妈妈来了,你哪儿也别去,妈妈陪你说说话。
张金浩家在离乡镇不远的一个山村里。罗红走着路去。村民说,最漂亮的房子就是张金浩家的。房子盖得富丽堂皇,四层红砖,一个大院子,围墙栅栏粉白色,院里栽了很多花草树木。没有人,静悄悄的,只有树梢上的鸟鸣声。院门前一左一右两个石狮子,系着红布条。罗红总觉得那里不对,哦对了,石狮子应是一公一母才对,讲究阴阳对称。这两个石狮子都是公的,脚下都踩着绣球,本应一个是“踩”着小狮子才对。罗红摇摇头,来到门边,敲门。
开门的正好是张金浩。一见是罗红,张金浩问,我爹妈不在家。
我不找你爹妈,找你。
找我干啥?
求你。
求我干啥?
回校读书。
不想读。
必须读。你还小,读书很重要,对你将来有好处。
你别说了,有个球的好处。我爹没读过书,在外是包工头,有吃有喝的,比你过得好。你不看看,你算老几!说完,张金浩往外就走。
我求求你,你回来!
求我有个球用。
罗红不再与他斗嘴,紧走几步去拉,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罗红突然想起,班上的物理老师就是在课堂上拉了张金浩一把,被张金浩家妈告到县教育局那儿,说张金浩被物理老师打了。张金浩家爹还开着大奔从市里赶回来,到学校指着物理老师的脑门凶骂了一顿。物理老师为此被县教育局点名批评,通告全县,还扣发了当月的绩效工资。倒是张金浩家的奶奶,提着一篮土鸡蛋,来找物理老师道歉,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物理老师正在气头上,死活不要鸡蛋,说,我不敢要你家的东西,张金浩会告我受贿,我得养家糊口,得要这份工作。张金浩家奶奶走时把鸡蛋给张金浩,叫他送给物理老师,说声对不起。张金浩等奶奶走后,把鸡蛋提到街上卖掉,转身走进游戏室。
罗红就这么一想,一迟疑,早不见了张金浩的踪影。突然旁边一条大黑狗蹿了出来,叫着向他扑来。罗红慌忙后退,一个趔趄,屁股重重坐在地上,一只手正好摁在一块石头上。他捡了起来,朝大黑狗丢去。大黑狗叫着往后退。他又捡一块再丢。大黑狗最后退到远处,只管抬头叫唤。罗红站起,拍拍屁股,气呼呼回到张金浩家门口,在花台边石坎上坐下来等。
过了一会,张金浩奶奶一颠一颠来了,手里提着几个小瓜茄子。
得知事情缘由,张金浩奶奶骂道,砍脑壳的,作孽啊,都是没人教,老师来到家里,是贵人到来,他却跑了,张家那里会出现过这丢人的事!罗老师,你进家里坐,我泡茶给你喝。我去找这个不成器的砍脑壳的抓脖子的。
罗红连忙说,老人家,你别去,你回家吧,还是我去找。
张金浩奶奶在后面说,我会骂他的,张家祖宗都被他丢尽了!罗老师,吃完饭再走。
不啦,不啦!罗红连忙走了出来。天啊,哪敢麻烦老人家去找,万一跌倒,岂不麻烦!张金浩爹知道了,说是老师上门逼学逼的,那岂不更麻烦!
来到村口,一个村民说,张金浩往乡上的方向跑了。
罗红谢过,也忙着往乡上赶。唉,也好,这是回家的路。妻子、岳母还在家呢!
村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给人的感觉是老师倒像父母。
罗红回到学校时,太阳正缓缓下山。
夕阳红晕染了大半个天空。操场四周的三角梅更是红了,与土红色的塑胶跑道红在一起。叶枝陪着妈妈在操场散步,说着这么大的年龄怀二胎真不容易,又说了女儿在北京学习不用操心,真的长大了,还经常打电话回来问她的弟弟情况,要发大肚子的视频给她看。这个女儿,真是活宝!还有,她怎么知道就是弟弟,万一是妹妹呢!妈妈逗笑了,我这乖外孙女,从小我就觉得她不平凡,怎么样,妈没看错吧?叶枝说,没看错,托她外婆的福。母女说着,笑着,不知走了几圈,两人脸色走得通红,像三角梅那样的红。叶枝想到崔小娥,唉,怎么就辍学了呢?罗红说,三角梅这么美,不就是靠一片片红叶撑起来的么?唉,即使上面不要求劝返,也要去把她找回来。叶枝摸摸肚子,自己的娃娃是娃,别人的娃也是娃。一个不能少,再苦再累再忙也要把她喊回来读书。叶枝舒了一口气,抬头,三角梅更红了。
可罗红的脸不红,阴沉得恹败恹败的,与这一切不搭边。叶枝知道他白去了。她想了想,没有喊他,让他自个走回去。喊他,只会让他更加烦躁。今天与妈妈说话,也说了罗红劝学这些事。妈妈说,去劝说辍学生返校,老师怎么越当越窝囊呢?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求学生卑贱到这个地步,这样下去,做老师的,脸都快没啦!
叶枝摸摸肚子,想了想,说,你女婿呀,早不在乎这面子呀,尊严呀,喊回一个学生,像生了个宝宝样的高兴。叶枝不想让妈妈担心,妈妈认为当老师好,人家问,她总是说,我女儿女婿都是老师,得意的神色在两腮荡起涟漪。叶枝暗暗庆幸今天与妈妈说话时隐瞒了自己也有一个辍学生要劝返,不然妈妈担心不说,还难过。自己也是当妈的人,不愿意妈妈再为自己的事闹心。
罗红从张金浩家出来,一直赶。到了乡上后,乡街子、游戏室、溜冰场、电影院等等转了个遍,没发现张金浩。心里那个火,快要把他自己烧熟了。想想,岳母还在家,便不再寻找,转身往家里走来。
周末,下起小雨,罗红说改个时候去吧。叶枝摸摸肚子,知道丈夫担心自己,说,没事啊,下雨才是好事,下雨乡下人一般都是呆在家里做家务事,我们才能碰到崔小娥和她的大人。路上,雨沙沙下个不停,雨刮唰唰响。路两边绿绿青青,地里的烟叶随风摇摇晃晃,远处雾雾朦朦,灰灰暗暗。罗红开着车,叶枝坐在旁边,往崔小娥家驶去。
你也别急,我们尽力而为。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巴不得个个学生都劝返回来学习。我有个同学在教育局工作,听他说控辍保学,上面抓得紧,是不能丢下一个适龄学生,其实上面也有底线的,偶尔有一两个劝返不回来也在政策范围内。叶枝望着窗外,轻轻说,她想安慰丈夫。
那是针对一个地方的总人数而言。对于具体班级,没有例外。只有全部劝返,才算完成任务。罗红望着前方,说。他不敢分心,尽管近几年来路面硬化了,村村铺成了水泥路,下雨天还是要小心的,乡间道路一般很狭窄,如果来了对头车,很难错开。
来到村子,罗红把车停在村口。他打开伞,让妻子出来。
罗红来过崔小娥家,熟悉路。他撑着伞,扶着叶枝往前走。
叶枝知道崔小娥家穷,但没想到如此穷。墙壁裂缝的土基屋,通洞撕裂的塑料布蒙着小小的窗子,土屋侧边有偏瓦顶,瓦顶下堆着布满了蜘蛛网的农具,院子水坑七零八落。只有屋前那棵梨树,挂着挨挨挤挤的青皮梨,充满了生气。几只马蜂,嗡嗡飞着。怎么到今天了,还有这么穷的人家?
崔小娥不在家,家长也不在,一把铁将军把门,仿佛在嘲笑叶枝,本将军在此,你失算了。叶枝呆呆站在门前,突然,眼睛酸了起来。
罗红怕妻子再难过,忙跑去敲开邻居的门。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说,哟哟,你们来得不巧。这个季节下雨,一大早,崔小娥的爷爷就上山捡菌子,然后到乡上去卖,挣几个零花钱。
她爹妈呢?叶枝忙问。
中年妇女看了看叶枝的大肚子,脸色柔了下来,说,唉,这家可怜,爷爷瞎了一只眼,爹是结巴,妈嫌弃这个家,跑了几年了,鬼影子都不见。结巴爹嘛,可怜了,听说在那里修铁路?
这时屋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甘肃修铁路。
中年妇女忙说,对对,看我这记性,被狗吃了,常常记不住事。她家是,是那个建档立卡户,她爹在甘肃修铁路,要年底才回来。农村人嘛,不挣钱把房子盖起来,人家都看不起……
那崔小娥呢?罗红打断中年妇女的话,问。
崔小娥,不在家啊,具体在那
里我不知道,好像在县城哪家端茶倒水。可怜呢,一月给几百块钱。哦,对了,她对爷爷有感情,都是爷爷带大她的。后天是她爷爷的生日,这个苦命的女娃一定会回来看爷爷的。
回来的路上,叶枝唉声叹气。雨刮上下扒个不停,细雨纷飞。叶枝叹着叹着,有泪水滚落。
罗红递给她一张纸巾,说,你没听那邻居说,崔小娥家是建档立卡户,是政府精准扶贫对象,会好起来的。
她家那状况,神仙也为难。都是她妈不对,哪有抛弃亲生娃娃跑了的?不然这个家不会这样。崔小娥也不会辍学。叶枝擦着眼睛说,这下难办了,我那同学说过,建档立卡户的子女,在政府家是挂了号的,更不应该任其辍学,一定要劝返回来上课,这可是硬任务。
莫急莫急,回到家再想办法,啊?罗红劝道,自己心也虚,说了句毫无意义的话。再说了,他知道叶枝的心思,她是一个软心肠的人,即使上面没有劝返要求,她也会来找崔小娥,动员她返校念书。
雨停了,两人刚好到学校。雨后的三角梅更加艳红,滴滴水珠子在红叶子上滚动。才进家门歇下,女儿便从北京打来电话,说这个假期她想报名参加志愿者活动,但又想早些回来,想看弟弟生下来的样子,也帮月子婆做些事。她不想错过。
叶枝嗔骂道,油嘴滑舌,像你爸当年样的。十月怀胎,你大学生了还不知?还早呢?你想干什么就去吧。
那好吧,我们志愿者活动就一月,结束我就回来。妈咪,掀开衣服,发视频来,我看看弟弟多大了。女儿在手机那头怪里怪气地说。
出去,出去,我们母女要视频。叶枝推了罗红一把。
罗红哈哈大笑,进厨房了。
星期二下午,罗红去乡上学习,要学习一天半。天出奇好,晴朗朗的,山头上的白云像一群群绵羊,你挤来我挤去的。叶枝躺在沙发上批改作业,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作业本,披上外衣,换上平底鞋,拿了一把伞,拉上门,往外就走。
来到教学楼,走进办公室,叶枝与一个老师说了几句,那老师说,好的,那你要小心噶。
叶枝急急忙忙往校外走。刚才批改作业登记分数时,看到学生花生名册上的崔小娥,猛然想起她家邻居说过,后天是崔小娥爷爷的生日,崔小娥一定会回来。后天,不就是今天吗?这是一个劝返崔小娥回校的机会,不能放弃。崔小娥家这么穷,没文化没知识是根本原因,必须喊回来读书,不然还要穷一辈子。叶枝连忙与一个老师换了课,要去崔小娥家。罗红今天下午学习,不在,没关系,反正崔小娥家不远,翻过这座山就到,四五里路,平时散步也要走这么多。
走起来不像叶枝想得那么简单,一下上坡一下下坡,一下又一个弯道。叶枝走不动了就靠在埂子上休息一会,走走停停,终于来到崔小娥家。
门开着,叶枝摸了一下肚子,轻轻道,谢天谢地!崔小娥爷爷在家,坐在凳子上,靠在板壁上打瞌睡。
老人家好。叶枝声音很轻,生怕惊吓着老人。崔小娥在家吗?
你是?老人睁开一只眼。
我是她老师。来喊她上学的。叶枝笑着说。
老师哟,娃不愿学。我拼这把老骨头供娃读书,可是她不愿意读,我说破嘴皮,她就是不同意。我知道她不愿意我这把老骨头受罪。
那她在哪儿?我对她说,我可以帮助她。叶枝见有转机,忙说。
她本来今天要来,可是她做活的那家人有事,她就来不了。老人说。
那你知道她在哪儿做活吗?叶枝很失望,仍不甘心,继续问。
老人起身,走到墙角落,从坏了一只脚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取出一张纸,递给叶枝。
没见着崔小娥,但有了地址和联系号码,叶枝松了一口气。正当她走出村口,一辆小车疾驰而来,停在她身边。这不是自家的小车吗?正想着,罗红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罗红脸垮着,责怪叶枝不该一个人出来,万一出个什么事,咋个办?再说,也得带着手机,方便联系。怎么打不通,原来手机落在家里。说着,把手机递给叶枝。
叶枝细声细气安慰他,老公为我好,我急嘛。罗红见叶枝这样说,脸色缓和过来,说,你要爱惜自己,也要保护肚里的孩子。
我知道。说着,叶枝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说,这是我抄来的,崔小娥的地址和联系号码。叶枝拨通了。
喂,哪个?传来一个声音。
请问崔小娥在吗?叶枝小心问。
小娥,找你的,快来。刚才那个声音说。
你是哪个?是崔小娥的声音。
崔小娥,我是你叶老师。叶枝声音很柔和。
叶老师,你找我有事吗?崔小娥停顿了一下,然后问。
我就想要你回来继续读书。叶枝一字一字说,很慢。
谢谢叶老师,我不想读了。崔小娥说完就挂了电话。
你回来!崔小娥,别挂。叶枝突然急了起来,声音很大。
“嘟嘟嘟”的忙音。
罗红看了叶枝一眼,忙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说,你呀,眼泪不值钱。
叶枝没有再说话,静静盯着车外。风飕飕吹着,地里绿油油的烟叶摇个不停,刚才还蓝盈盈的天空,瞬间黑云滚滚,又要下雨了。
山地老师,有幸第一个读到这篇小说,第一个看到那盆三角梅,红艳艳的,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