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花海(散文)
一
胶东半岛的千里海岸线上有一段花海,秋花香五里,花岸菊花野。我在家门口找到刘禹锡的“我言秋日胜春朝”的真实了,举步五六里就走进了风景里。确切地说,是我家门前有一片花海,是用斑斓密匝的万寿菊汇成。花海款荡,涌起多彩的“浪花”,惹眼得很啊!
这处菊花海,洋溢在长约五里的爱伦湾畔。万顷爱伦湾,如今蝶变为“爱伦湾海洋牧场”,是山东省“海洋强省”的“生态示范海湾”。人们所称的“海带之乡”,被誉为水上黑金世界,盛产区就在这里。黄黑色的海带,如丝带般系于缆绳,在碧透的海水中优雅地飘逸着,从水下摄影观赏,仿若仙女的裙袂舞袖,款款舞动,曼妙生姿……海面上整齐划一的海带连环阵,是一块块魔方,扁舟穿行其间,浪花朵朵,跳跃着黑与白的舞蹈。令我想到《三国演义》里写的“索连艨冲”的场面,可这里并非大战前夕,牧海人在浩淼的海上书写着撑筏抚浪的景观。
管理着万顷黑金牧场海岸的老张说,没有身后的这片万寿菊花海,黑金牧场就显得寂寞了,我也寂寞了。花海属于我的,一点不比眼前这片海洋牧场逊色啊。
老张的话,有点喧宾夺主了,到底哪里才是“海”,每到海边,我的目光就扑向了大海,从没有被岸上的什么牵住目光,这次,我舍海向岸。
别说我目光短视,既然是花海,怎么就看不见呢?其实,花海的外围是镶嵌了一道密不透风的松柏,车行环海路,花藏绿植间,魔术般藏匿了一片惊讶,魔术的机关还得自己去解开。
浅黄的石岸,围裹着牧场,也高举起身材轻盈的感情澎湃的菊花,形成一面花浪起伏,花香阵阵的花之海。此时,那些蜿蜒逼仄的悬崖小径,倒成了为从海上登岸的人设计的赏花便道捷径了。“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是格局并不大的禅境,我觉得经典诗句所表达的意境还是局促了些,局促得有些压抑,而此处的赏花氛围,颠覆了常规,出其不意,而且是大开的境界。将木船缆绳往岩石上一绕,轻轻系一个扣,然后拾级而上,不是出海归来的意境,仿佛是从远洋登岸,特地为那片菊花之海而来,越洋归来再入花海,刚刚履过万水,再踏浪千花之中,又马上被惊奇的花海花香弄醉。当情不自禁扑向菊花海时,便觉得被海水颠簸的昏晕感不如跌入花海的陶醉感。遒劲的松干,作了小径的护路人,密不透风的竹木,挡住了视觉上的陡壁悬崖,将恐惧感屏蔽得没了踪影。
站在菊花海中拱起的小丘陵高处,人在花海中,举目四下,马上会生出被色彩包围的感觉,并不局促,但难以呼吸了,原来是赏花的人至此都要屏气凝神,都要有瞬间的窒息,太震撼,太醉目!
昔日,爱伦湾畔散落着青鱼滩、嘉鱼汪、蔡家庄、樊家庄、瓦屋石等几个村落,仿佛如星辰垂落,如今,岸畔建起一面巨大的社区,高楼百幢,各色搭配,淡黄如黄菊,浅绿似初春,湛蓝呼应着楼前的蓝海,色彩交相替换,看着一点也不单调。一条宽若50米宽的海湾路,就像一条灰色的巨蟒,永远也无法爬到海里,匍匐在楼房与菊花海之间,站在楼上,真的想一个跳跃,落入花海。这是一个朋友跟我描述的居住体验。最外层是松绿竹绿镶边,镶不住的是蓝海万顷,还有那蔚蓝的天空,大气如斯,人在其中,如梦如幻,不胜其美啊!
二
我胆小,我不会跳楼入花海,早就被老张夫妻陪着钻进了菊花海。
细巧而挺拔的菊干有些瘦弱,但一样地临风拔高,五六十厘米的样子,我倒觉得有了亭亭玉立的气质,是的,我确信,能够在秋风这里还劲舞的花枝,更配得上这个形容词。万寿菊的花色称得上缤纷,打破了菊黄的概念,绽放出绚烂的色彩,即使是一株,也有着不同的花色。深红若牡丹,虽朵儿稍小,但气质不输天香;橙红如落金,又带着一抹微红,颜色并非纯粹,但将色彩中和得如此暖调,让人真想拥抱入怀;淡粉如刚刚十七八的少女,在阳光里还没有睁开眼的样子,真想为她戴一顶草帽,太阳会灼伤她吗?纯白的朵儿,仿佛是茉莉花变种,放大了给我们看。浅黄似蛋黄,看得时间稍长,眼睛会眩的,金星四射。一株之上,可以擎起缤纷的朵儿,即使是双胞胎,也能记住她们各自的特点,或许就是为了我这样难分形似的人而生而赏吧。我惊奇地发现,所有的朵儿里都闪着黄色的心蕊,老张的妻子告诉我,万寿菊也属于黄菊的科属,也是以黄为主色调,也就是说,骨子里藏着金色。
说实在的,我是这片海岸线上的常客,什么时间这里变成花海,是我始料未及的。大约是三年前吧,老张说的确,所有的自然村搬迁,这里播撒了万寿菊的种子,一个春天就变样了,更将秋色渲染得多姿多彩。旧村落,如今变成花的海洋,那些曾经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的人,看了也会舒心,老张说,每个人都有着故土难离的情感,即使再怎么破旧,定居的人都以为是最美,这片菊花海,也抚慰着一份失落的情感,让那些住上高楼的人,慢慢接受这突然而来的变迁,所谓“沧海桑田”,原来就是这样的瞬间变化啊,时间被压缩,情感不再为沧桑之变而感到不适。我的一个老家是嘉鱼汪的朋友就这样告诉我,原本以为让我们搬出去,就是为了给开发商糟蹋地块去建楼,变成别人的故乡,现在看,政府兑现了承诺,“用美好温暖我们的故乡情”。推倒了重建,是一个简单的思维模式,经常衍生出暴力行为。菊花开,眼缘好,这个变化,由蹙变到惊变,由裂变到蝶变,一切向好。成功的范例,深邃的眼光,用这片菊花海来诠释,无需口干舌燥,更用不着对抗,花儿总是倾向着温情脉脉,或许这就是播撒花种人的本意吧。
笑得比万寿菊还精彩还灿烂的是老张的妻子,他急于跟我表白,终于倒出工夫了,摘下遮阳帽,手一摆,道,熟识了,趁着秋色,以后常来看看我们这一岸的花海,一地的好梦。我明白,一个女人,能够拥有这么一片花海,做梦都想不到。她的快乐如花海里的花,如一波一波的浪。
在现实生活里,太难听到人们描述自己的生活状态用“梦”这个文绉绉的字眼的,从老张妻的嘴里飞出,我倒觉得很自然,无法用任何一个词替代。
和老张闲谈的时候,得知他们夫妻二十八年前就来荣成这片海岸打工了,除了过年回过老家数次,连老母亲也被他们搬到了荣成。荣成是他们的第二故乡,比在第一故乡生活的年限还长啊。二十八年间,他们在这里买下了“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海景房,120平。一儿一女都是从荣成这片海岸线奔向了大学,今年儿子毕业,就选择在寻山渔业集团上班,将所学的海洋植物学专业知识奉献给这片黑金牧场,成为令父母自豪的“牧海人”。老张说,儿子若不来这里就业,他就感觉亏欠荣成人的太多太多。我说既然第二故乡了,是自家人,有什么见外的。他变得很开心地笑笑,默认了我的看法。
有人说,有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故乡。父母不在这里,可以搬来;父母想他们的老故乡,可以送他们回去看看。父母不再是故乡的轴心了。老张的故乡,是可以安顿一颗漂泊心的地方,是可以都给他生活温暖的地方。时代改变了故乡的定义,不是背叛,在富强的中国大地上,随处可安家乐业,何时都可以找到自己心仪的故乡。
谈起故乡,老张的妻子插话说,哪里有花开,哪里就是故乡。我找不出理由反驳她,点头认可她的答案。人在花海,幸福无边,出得去么?她的故乡情结都变成了万寿菊的花种子了,开了一季又一季,诗意的花海,诗意的故乡。
三
老张妻子跟我说,想在这花海里奔跑,别怕踏坏了这些菊花,来回奔跑几次,可以找到青春的感觉。是啊,当年看电影《小花》里的那个男追女的慢镜头,出现在我的眼前,老张的妻子也提到这部影片,我问是不是和老张在花海里追逐过。她笑而不答。其实,追逐于花海的浪漫之心是有的,但她肯定不舍得。从这里向两边1000米花海属于老张家的,今年收成看好。
不远处,五六个裹着彩色头巾的妇女正在采花,我见过采茶女,没想到还有“采花女”。老张妻子说,我们叫“剪花女”,“采花”这个词……哦,是有点味道不对。菊枝韧劲足,若掐花,手指尖受不了,便人人持剪。这个字好,我想到了“共剪西窗烛”的浪漫诗句,脱口而出。老张妻子笑得合不拢嘴。
确切地说,这些菊花是非洲万寿菊。是现代食品工业的重要香料,也是天然色素。老张承包了这段花海,每年可以收入两万多块,万寿菊销路好,早被订购出去了。一年就秋季剪花忙活今天,剩下的时间就是看海看花,这工作的弹性,大了去啊,一年闲三百天。老张的妻子挑眉迷眼,得意得像喝醉了酒。
万寿菊花可以食用。是花卉食谱中的名菜,据说,将新鲜的万寿菊花瓣洗净晾干,再裹上面粉用油炸,其香味会令人垂涎三尺,就如同臭豆腐一般,闻起来非常臭,油炸后却是香喷喷的,而且还很美味。
不过,老张妻子说,太费事,太费油,赶不上吃海鲜。我觉得她是不舍得了,花的价值,并非只是一般的赠与的浪漫了,还可以创造经济价值,这是我没想到的。
张爱玲在《花落的声音》里说:“乡野那种小雏菊,开得不事张扬……依然安静温暖地依偎在花托上,一点点消瘦,一点点憔悴,然后不露痕迹地在冬的萧瑟里,和整个季节一起老去。”野菊的如此结局,总是给人一种悲壮感。而爱伦湾畔的万寿菊,则是以另一种方式,将最美最香最艳的灵魂释放在人们的唇齿间,这些剪花的女人们,也将最阳光的心情烙印在万寿菊上,她们的劳作,成为世上最富诗意的吟唱;她们的手上动作,成为了世上最美妙的指尖舞。
我喜欢赏菊,喜欢观赏菊海里一朵朵女人花,让别样的诗意在这片花之海里欢悦歌咏。我想到了“采菊东篱下”的句子,陶翁亲植亲采,悠悠然,得到的是闲适和满足,来消弭曾经为“五斗米”折腰权贵的憋屈,其中包含着多少无奈啊。眼前这菊海,就是走进去放肆地打个滚都可以,其意境清新脱俗,也超越了古人古事。
“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篱落看秋风”,菊花是古人秋思怀乡的寄托,这样的咏叹,在今日,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啊。一片花海归我家,一年财富菊知道。这是现代版的菊花诗。
四
老张的妻子抱来一抱万寿菊,拍着我的车后备箱。她说,带回家,选几枝好看的,插在花瓶,万寿菊的名字吉利,可以象征长寿。九九重阳节就要来了,意外得到人家的祝福,我心中美滋滋。是老了,每逢重阳不能老,因为快乐可以抵御老将至。
我跑过去抱起万寿菊,嘴里一个劲地连声说“谢谢”,鞠躬谢了老张妻。这场景,让我想起关于万寿菊的典故来。据说,万寿菊在16世纪中叶传到我国的华南一带,当时人们不知其名,花叶都有一股臭清难辨的气味,人们就叫它“瓣臭菊”。某年,某县太爷60大寿日,衙门口摆两盆菊花,县太爷问什么花,管家说是“瓣臭菊”,谁知县太爷耳背,错听为“万寿菊”,随口连说“好好好”,管家也迎合道,祝老爷万寿无疆,于是万寿菊之名就传开了。
没想到,幸抱得万寿菊一束归,心留一片花海中。心花开如海,情随金风舞。我得到更多的是诗意。顾不得吟句是否符合什么平水韵,“随心化雨翻作浪”,就有了诗韵辞采。
尽管是深秋时节,可花海暖似春,秋风徐来,菊枝摇曳。菊花海一片痴恋的状态,竞相弄姿。老张妻说,菊看到喜欢她的人才这般模样啊。我凝目看着她,感觉她才是这花海里最美的一朵菊,将善美和祝福送给我这个看客。近似古铜色的脸色,留下了海风搽抹的痕迹,一顶蘑菇发型,更像花海里的万寿菊,花型发型相似。我向来自诩是浪漫的人,想想,我的浪漫真的不及她的十分之一啊。
傍晚,海风在潮停时,乖乖地遁远了,海雾渐渐弥漫过来,扑向菊花海,亲吻着每一朵。微风知意,轻轻袭过,把个菊花撩拨成美女出浴的样子。海风是妒忌的,不会给海雾太多的释放温情脉脉的机会,怎么可以让海雾独占花魁呢。不要紧,夕阳正好,将一片菊海涂抹成一片靓丽的色彩。
我遇见了花海,就像静谧的夜色里遇到了个梦。秋菊朵朵,面海映天,我来深嗅菊香,梦醒了,菊花在秋阳的沐浴里。
老张说,万寿菊,在“咱们”这儿,可以继续开半个冬天。我赏菊,他不说话,说出一句,就给万寿菊做了个精彩的注释,真合适。
菊寿如斯,菊美如此。花如海,情翻波。好日子掉进了花海,沐金染香,不想出来了。
2020年10月2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