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趁着回老家看望父母之际，跟大姐、母亲来到了离金溪不远的竹桥古村。正值深秋时节，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冷意，冷得并不刺骨，倒让人头脑清醒。在村口可感到一股浓烈的秋味到处飘荡，醇厚，深沉，如收藏了数十年的老茶，品一口回味无穷。田里的稻谷已收割，显得空旷、辽阔。一簇簇野菊花在旷野间自在地绽放，即便是花开无人来赏，也不肯懈怠，依然开得娇艳、明媚。村口的左边有一大片荷塘，让我惊叹不已。荷塘有上百亩，望不到尽头，里面的水已干枯。荷花早已香消玉殒，荷茎枯萎。荷叶不复夏日的碧绿，微微卷曲，呈现着枯黄的色泽，黄得热烈，黄得温暖，密密匝匝，仿佛要占领所有的旷野，要蔓延到天涯海角去，那恢宏、浩大的气势，动人心魄。面对连天枯荷，想起一句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诗句清新，情趣不俗，心思更是别致。雨中的枯荷，美得如诗如画，有空灵曼妙的意境。雨打枯荷之声，如一曲温柔的古琴曲，婉转缠绵，悠扬悦耳。
　　 进入村子，一栋栋青砖黑瓦的房屋在一片空地的周围纵横交错、疏密有致地排列。这些房屋多属明清建筑，典型的赣派建筑风格，典雅，素朴。空地的一角有一个小水塘，水塘里的水如镜子似的光滑明亮。几个勤劳的村妇在水塘边低着头缓缓地洗衣，我的到来并未让她们抬头。她们只管默默地洗着，彼此也不说话，如水塘里的水一般沉静，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干扰到她们。水塘旁有一棵桔子树长得甚是诱人，一个个桔子长得圆溜溜的，金黄的颜色显得很艳、很亮，与瓦的黑、砖的青形成了鲜明地对比。一群鸡在地上欢快地觅食，不时发出咯咯的叫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声，不觉吵闹，反衬出乡村生活的静美。
　　 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上，一种更深的幽静如盛夏的水雾般把我笼罩，让我烦扰顿消，心清目明。从一个巷子拐到另一个巷子，从一间屋子走进另一间屋子。巷子弯弯曲曲，显得幽遥而神秘，屋子里散发着隔世的气息，人入其间，顿生肃穆、庄严之感。有些老屋虽旧，但还有人居住。农村人喜欢敞开门过日子，从人家的门前经过，可见人们在屋子里忙着琐碎的家务，过着所谓的日子。关着门的，可听见墙里传来醉人的笑语声。住在老屋里的人，不管是干活还是说话，都是轻轻的、悄悄的，生怕自己大声惊扰了老屋，冒犯了老屋。大概因久居老屋之故，老屋赋予他们一种不急不躁、从容恬淡的气质。
　　 在一栋名为“绣花楼”的房屋前，我被吸引了。吸引我的除了那脂粉气的名字，还有它的故事。这是一栋二层楼的建筑，房屋不见得多么体面，但屋檐下的马头墙颇显气派，高大的木门更是威严、庄重。穿过木门，是一个小小的庭院，一丛丛枯草努力地从墙角边探出头来，不肯错过这秋光无限。很是羡慕别人家拥有这样一个小院子，总觉得院门一关，便隔绝了红尘所有的车马喧嚣，满院子都是清寂的好时光。进入屋子，是敞亮的厅堂，厅堂里摆着深红色的桌椅。几间房分布在厅堂的四周，房间光线晦暗，里面放着旧式的木床和梳妆台。让我好奇的是二楼，二楼只有一楼的一半大，墙上有一个小小的木窗对着院子，窗上刻着镂空的花纹；一个细窄的木梯从一楼的一侧通向二楼。据说二楼曾是这家的女儿所住，那女孩子从不出门，大多数时间都呆在闺房里，以绣花打发漫长光阴，闷了，就从窗户那里瞧一瞧外面的世界，甚至很多时候吃饭都不下楼，由母亲送上去。绣花楼因此得名。故事真假不得而知，但听着心里莫名酸楚。
　　 一栋名为“如意楼”的房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屋里头的大厅有一道拱形的木门，这道木门让大厅添了几分雅致。房间与厅堂之间的墙壁用木板做成，墙壁上镌刻着繁琐而精致的花纹。可见房屋主人是一个很讲究、有品位的人。最特别的是，有一面墙壁上刻着一个很大的“福”字，字虽然陈旧不堪，但显得很清晰，雕刻得也相当精细。据说触摸一下这个“福”字，一生都会拥有福气，于是我和大姐、母亲各自把“福”字细细地抚摸了一遍，希望自己一生福气相随。
　　 在一个巷口，看到一个小店，卖些油盐酱醋和香烟之类。店门口摆着些当地的土特产，葛根粉、地瓜粉、江西米粉、辣椒干之类。店主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见我经过，满眼期待地看着我。有几个老人在门口悠闲地坐着，说些家长里短。老人们坐的是一种紫红色的靠背小竹椅，这种小竹椅我已多年未见。记得小时候家里就有好多把这样的小竹椅，外婆最喜欢搬把小竹椅坐在门口纳鞋底、补衣服；我曾经也喜欢坐在这种小竹椅上看书、写字。那几个老人六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灰色的中式斜襟衣服，脑后间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神情间尽显安详和淡然。她们都曾阅尽人世，但如今一派云淡风轻。
　　 经过一家的厨房，我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仔细打量着。这家厨房很小，光线有点暗，一个老式的灶台占据了厨房大半的面积，灶台上石灰斑驳，灰不溜秋；一堆劈好的木柴被整整齐齐地搁在灶台边；一口黑色的大锅稳稳地嵌在灶台上；烟囱从灶台的一角往屋顶伸；门边放着一个颜色黯淡的水缸，水缸里有半缸水；右边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个木质橱柜，橱柜被油烟熏得发黑，如墨般的黑，无法辨认它曾经的色泽；房梁上悬挂着一个竹子编的菜篮，菜篮大概用了太久，上面尽是油渍斑斑，且显出一幅随时要断裂的样子。这个厨房没有水龙头、没有电饭煲，一切现代化的厨房设施全无，远远脱离了现代生活的节奏，似乎停留在一个年代里，渗透着一股清冷和寂寞的气息。这家厨房虽然如此寒碜，让我费解，却又让我感到温馨、熟悉。因为这个厨房和我小时候家里的厨房是那么相似，只不过我们家厨房更大些而已，但也有这样类似的灶台、大锅、水缸、菜篮和烟囱。外公和外婆就是在这样的灶台上操持着一日三餐，母亲经常在清晨里挎着这样的竹篮去菜市场买菜......童年的记忆纷至沓来，像漫天的雪花，飘洒在我的身上。回忆间，一个老人从厨房对面的一间屋子里颤悠悠地走出。屋子简陋之至，靠门的墙壁都是木板做的，木板上的红漆几乎掉光，显得面目狰狞。老人向这个厨房走来，哦，这个厨房是她家的。只见她满头白发，满脸皱纹，那是生活和岁月强加在她身上的结果，她对此也无能为力。看到我，老人露出慈祥地笑。我也对老人微微笑了一下，感到不好意思，赶紧离去。这个老人让我感到又亲切又好奇。于是我边走边思量：她为什么住在这么简陋的屋子里？她是不是很穷？她有老伴吗？老人那个年纪，老伴想必已过世。那她的儿女呢？怎么忍心让自己的老母亲过得这么苦。
　　 后来从大姐那儿得知，老人是个古怪的人，她一点也不苦。她的五个儿女混得不错，对她也还孝顺。她就是喜欢住在这破房子里，喜欢过这样寒酸的生活，儿女给她钱她也不舍得花。原来如此。老人让我想起了我的祖母。祖母七岁就到了祖父家，祖父家也是一栋老屋，民国时期建的。祖母在老屋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与祖父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18岁那年祖母和祖父结了婚并生儿育女，又在老屋里度过了她的青春。等到儿女长大各立门户，祖母已老。那时祖父早已过世，祖母一个人守着老屋，老屋更老更旧了，一个人住在里面，空荡荡的，看着就觉得冷清。伯父和父亲求祖母搬出来和他们同住，祖母就是不肯。伯父要把老屋装修一下她拒绝。姑妈看老屋里的陈设太旧要丢掉，买上新的替代，祖母就生气，坚决要用旧的，任何一件东西非到无法使用她绝不扔掉。祖母在老屋一直住到70岁，始终与老屋不离不弃。直到老屋要拆迁，祖母才不得不含泪搬出，但是老屋里所有的东西她坚持要带走。此后祖母离开了抚州，搬到赣州与伯父同住。离开了老屋的祖母，变得郁郁寡欢。听到老屋被夷为平地的那一天，祖母哭得伤心欲绝，从此一病不起。祖母病倒的那几年，我在外地工作，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过分沉浸于自己的痛楚中无法自拔，一直没能去看望一下她老人家。便是她过世，也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至今思来犹自悔恨不已。这个老人和我的祖母一般，都抱着一种纯粹的执念。她们依恋老屋，对老屋有着天高地厚的深情。因为老屋记录了她们美好的年华、她们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老屋承载了她们太多的欢乐悲喜，里面的每一件物品都镌刻着她们甜蜜而苦涩的记忆。她们无怨无悔地坚守，把老屋当成一种精神支撑，当成一种崇高的信仰，在这种坚守中甘之如饴。
　　 走在老屋间，发现游客很少，半天才看到三五个，大概因为这个村虽为古村，但目前还没什么名气，知道的人甚少。游客少倒让我欢喜，我喜欢在安静的氛围下欣赏风景。再美的风景，人一旦多了，只看得到人而看不到风景。从一个羊肠般的巷子里走出，顿觉豁然开朗，一条水泥路横亘眼前。水泥路的对面伫立着一栋栋二层楼的现代化楼房，让人好像从过去穿越回现代。一边是老屋，一边是新屋，老屋凝聚着传统的文化，交织着厚重的历史；新屋时尚、鲜亮，喷薄着一股活泼生猛的气息。新与旧、传统与现代像两条奔腾的河流，各自流淌，最终又完美交汇，汇成一条更宽广更优美的河流，使得这个村庄兼具古典美和现代美。
　　 每栋楼房前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种植着各种蔬菜，新鲜碧绿，看着颇为悦目。几个本村的女孩子聚在一家的门前闲聊，她们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如菜地里一把绿油油的青菜，水灵灵的鲜艳；她们的身上还荡漾着一种纯情，脸上的笑也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和环境还未在她们的身上和心灵打磨出生活的印记和人世的痛楚；她们也很会打扮，衣着毫无乡土气息，看起来根本不像农村女孩。
　　 在村里溜达了一圈，发现村民不多，且多为中老年人，年轻的都跑到外面打工、做生意去了。人就是这样，生活在农村的人向往城市的繁华，居住在城市的人又想逃离，渴望到农村去享受清静自在的生活。其实城市与农村的生活各有利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城市生活有它的便利性和优越性，农村生活有它的悠闲与安逸。在我看来，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在城市工作，周末和节假日到农村小住。最好离城市不要太远，一个小时的车程即可。且景致不俗，环境清幽。住的房屋不必多大、多漂亮，不新不旧就好，陈设清爽就够。屋前屋后要看得到风景，一汪湖水、一片草地、几座青山都可，这样视野才不会逼仄，心情才够畅快。那里肯定没有滚滚车流、呛死人的尾气和要命的喧嚣。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一个梦，但人活着就得会做梦，日子才会变得有趣。
　　 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竹桥古村，人虽离去，心却留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