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飞忽然跟我说，他想起有事要给家里打电话，让我不用等他，自己先回厂里。然后，他就自己跑向右手边挺远的一个超市。我闷闷地走着，不觉间拐进了厂区间的小路。初秋的微风在树叶间隙呵着痒，秋虫在矮草丛里时不时偷笑一下。月亮和我的影子玩起了无声的捉迷藏游戏。我只顾着自己的心事，完全没兴趣参与它们的嬉闹。当然，我也没注意到有三个不怀好意的身影正在慢慢向我逼近，等我抬起头来时，他们三个已经拦住了我的去路。三个人散发着同样的流氓气息，满嘴酒精发酵的气味：“小妹妹，都这么晚了，一个人去哪啊？让哥哥们送送你吧。”
　　 “我们厂子就在前面，我不用……”我的声音抖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嗵嗵击打着鼓膜，“送”字还没等说出口，一个流氓的手已经搭到我肩膀上了。
　　 “哎呀！皮肤真嫩。”
　　 “啊——放手——把手拿开——”我忽然大叫起来，像疯了一样，打掉他的手，拼了命地哭着向前跑。他们三个愣了一下，一起蹿上几步，捂嘴的捂嘴，扭胳膊的扭胳膊，把我整个人死死控制住了，任凭我怎么挣扎也动弹不了。
　　 “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本来就想跟你打个招呼认识认识，你他妈的还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一个流氓说着，伸手掴了我一耳光，打得我眼前发黑。
　　 “你们干什么！放开那个女孩！听见没有！”耳边忽然一个炸雷响起，那三个流氓同时松开了钳制着我的魔爪。我失控地狠狠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时，我人在医院，病床边坐着一个穿紫色吊带裙的女人——景飞以前的女朋友。我有些迷茫，不知道怎么开口。女人见我醒了，起身给我倒了杯水，我撑直身子坐起来，她帮我在后腰上垫了个枕头，她依然像邻居家的大姐姐一样温柔地跟我说：“没大事儿。大夫说是轻微脑震荡，之所以晕倒，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休息几天就好了。你们经理那边，我托王姐编个理由给你请了假。”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你的景飞在上班。”女人语速很快地补了一句。
　　 “谢谢。”我低头看着水杯里的水，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在杯子里溅起几朵小水花。
　　 “别谢我，要谢就谢徐文晓吧。我要回老家去了，本来是和他告别的。那头蠢猪刚送走我，回头就撞见你被欺负了。为了救你，他被那三个混蛋打得浑身是伤。我当时被景飞缠了一会儿，非要质问我和徐文晓的关系。我摆脱不了他，就折回来找徐文晓。正好，就报了警。是警察帮忙把他送到医院的。那猪到现在还没醒。”我这才知道，昨晚那个炸雷是来自徐文晓，没想到关键时刻是我最讨厌的一个人救了我。而景飞……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
　　 “想听听徐文晓的故事吗？”女人问我。我用力点了点头。
　　 “三年前，我和景飞、还有徐文晓，是同一批被招进厂的。后来，他们两个同时追我。就像你一样，我选择了景飞，辜负了徐文晓。那时起，徐文晓就常喝酒，但从来没误过工。再后来，我怀孕了。我不知道景飞是怎么想的，他跟我提出了分手。我想死的心都有。回了一趟老家，跟我爸妈告了别，稍带买了一瓶农药。回来后，一个人去了恋爱时常去的海边，准备在那儿了结自己。可谁知，没死成，让徐文晓给搅了。之后的事情就更简单了，他每天开导我，甚至还提出要带我回老家和我结婚。我知道，他是可怜我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孩子。我瞒着他，悄悄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那次手术，让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做母亲的机会了。我就做了一个决定：永远都不会嫁给徐文晓。不想欠他太多了。”
　　 “徐文晓是个挺好的人，就是嘴笨，对别人好也不会说。记得上回他和小山东之间的冲突吗？他跟我说了。那个小山东当时正翻你的床铺呢，碰巧徐文晓那天请假出去办事，回来路过女寢门口，正好撞上了，就痛骂了她一顿，还把水踢翻了，警告她别欺负你。后来你就回来了……你对他印象那么差，他也没机会问你是不是损失了什么。没几天，小山东借口说回老家伺候爸妈了吧？就辞职走掉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女人顿了一顿，目光停留在我脸上，专注地打量着我。然后，她叹了口气，继续说：“徐文晓有一个妹妹。小时候，他妈在门口捡的。说实话，你跟他妹妹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但是从他第一眼看到你，就打心里认定你这个妹妹了。他妹妹要是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吧。”
　　 “他妹妹……”女人再次停顿的间隙，我试探着想问，话刚出口便及时打住了。
　　 “强奸……服毒……”女人声音很低，垂下头去擦眼睛。
　　 我们俩沉默了很久。站到徐文晓病床边时，我们依然沉默着。徐文晓头上脸上、胳膊和腿，好多地方缠着纱布，有的地方还洇着鲜红的血迹。我看着他，泪流不止。徐文晓醒来看到我们，笑了，肿胀的嘴唇极不配合地将他的脸扭曲了。他望着我，就说了一句话：“回去念书吧，社会太乱了，学好本事再来闯。”
　　 “哥……”我只喊了一声，感激的话全都淹没在抽泣里。
　　 我走的那一天，坐很早很早的车。前夜和工友们说了很多很多道别的话，收到可以享用一生的祝福——除了景飞的。事发之后，他就一直没露面。为了不影响他们上班，我决定悄悄地走。
　　 站在厂区中间的水泥地面上——还是我刚来时站的那个位置，我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这个让我铭记一辈子的地方——我走了。我在心底小声说。这时，宿舍楼的门缝里闪出一个人影，急匆匆走到我面前。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我张开双臂拥紧了他。那一刻，晓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