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韵】火炉边的少年(散文) ——忆童年 之四
庙庄小学坐落在庙庄三个小队的中央位置,学校的北边围墙紧挨着河岸,南边围墙外便是村道。整个学校方圆占地大约五六亩,四周用黄土夯筑起约三米高的围墙,紧贴着围墙里外两侧,两排粗壮的大白杨树遮天蔽日,将原本灰突突的黄土院墙遮掩的密不透风,远远看去,像是一座绿色的城堡。校园里终日书声朗朗,偶尔伴有铃声响彻整个村子。这便是我小学五年求学的地方,一个让我第一次走出家门,走进集体生活的、简陋但不简单的五年一贯制小学。
一、
庙庄身居大西北深处、六盘山脚下,平均海拔近两千五百米。三伏天的庙庄,温度最高也就二十几度,天高云淡,草色生香,山林里有牛羊游弋,河滩里有青蛙鸣叫,围绕而生在各家各户门前的大柳树上,总是有三三两两的咕咕鸟,呼唤着伴侣的“名字”。午后两点,拣一方树荫,随性仰面躺下,感受耳旁清风徐徐,鼻尖草香袅袅,不久便可进入梦乡。这是我儿时的夏天最喜欢的事情,因此盛夏对我而言,是一年四季最喜爱的季节,当然,我喜爱夏天,并不单单是因为这个,还有夏天的庙庄小学。
夏天的庙庄小学像是一只带着雏鸟晨读的大雁,其本身是有生命的,体现在那围绕校墙一大圈的白杨树上,体现在校后院那一片玉米地里,更体现在那五间破破烂烂的教室里。
庙庄小学建在一片坡地上,建设校舍为了找平,将整个一片坡地从中间划开,整为上下两片平地。上面一溜儿平地建了两排教师宿舍兼办公室,多余出来的地皮,成为了校园里的自留地。每年在老师的带领下,全校师生一起种土豆,玉米;下面一溜儿平地建了两排六间教室,多出的空地,后面建成了操场,前面则成为了孩子们平日里的一大片“写字本”。老师们住在高处,自然站得高看得远,下面教室里只要有“不法之徒”妄图做坏事,站在上面的老师们便可以尽收眼底,只是有的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端着茶缸子就过去了,但有的老师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比如我们校长王老师,于是便经常能看到被揪着后领子的调皮鬼被“邀请”进位于高处的老师办公室里,十几分钟后再带着两窝眼泪、搓着双手回到教室。
小学的两排教室坐北朝南,每一排教室前面都长有一排两丈多高的白杨树,清晨的朝阳爬上对面的山口,将第一缕阳光直直的射到教室门口的树顶上,投下浓密的影子,遮着教室的门窗。此时,晨读结束了,随着值班老师有节奏地用火钳子敲响挂在教室宿舍屋檐下的那个大铃铛,一个个教室里的土孩子们推着挤着,钻出教室门口,在各自教室门口排成散列的纵队,随后随着领操学生的一声哨响,一个班接着一个班,走向操场,再排成一个长长的队伍,如一辆长长的火车一般,沿着操场的边缘,一圈一圈开始晨跑。庙庄小学的每一天,在村民们的眼中,一直以来都似乎是这样开始的,但也许这是一种错觉,或者是惯性思维,或者是仅限于春夏时节。
自然,春夏、乃至初秋时节的庙庄小学,确实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不论是那百十来号的孩子,还是那遮天蔽日的杨树,都显得青春洋溢,美不胜收。但似乎一切美好的东西,往往并不能给人留下历久弥新的记忆,相反,苦痛的经历反而可以让经历过的人,随着年龄的增加而不禁一次次回味、咀嚼。这时候你会发现,原来在这其中总能咂摸出许多那时那刻不曾有过的味道,比如冬天里的庙庄小学以及因着冬天里的这座小学而留给我的那些芝麻谷子般的小事情。如今想来,其实冬天的庙庄小学“醒”得远远比村民们还早。
二
冬天的庙庄,阴冷异常,庙庄小学紧挨在上树林的脚下,更是被遮住了很多冬日里原本就“贵重”无比的阳光。所以一进冬天,教室里紧挨着讲台的那个小火炉子,便是全班四五十个孩子们唯一的取暖设备,但火炉子也需要“吃饱”,碳在哪里?
庙庄的冬天往往比城里来得更早,立秋过去不久,天气便骤然变得日益清冷起来,原本就漏雨漏风的教室,此时更显得冰冷无比,老师们讲课哈出的气,迎着下面几十号孩子们口中的白气一起,都在有力地催促着学校,是该生火了。王老师身为校长,每年的这个时期,或者让别的老师代替他上一两节课,或者干脆让我们自习,而他总是一大早看着我们出完早操,便裹上那件军绿色的大棉袄,推着那辆被擦得锃亮的二八大杠车子,急火火地走出校门。我们都知道,王老师又是去教育局“要碳”去了。
山村学校的教育比不得大城市,同样,山村小学的资金更比不得任何城镇里的学校。学校每学期只收每个学生三块钱的学杂费,全学校不到一百学生,这充其量不到三百元的学杂费,便是整个学校一个学期的所有资金,这些资金要购置每个班级的笤帚水桶,粉笔黑板擦,最后往往连添一个篮球的钱都不够,只能让孩子们的体育课上跳绳、打沙包、推铁环。在此窘迫的情况下,严冬里的一车煤炭,显然是无法自给自足的,于是只能找教育局领导“要”碳。
幸运的是庙庄隶属民族自治区,又是偏远的贫困区,因此类似于煤炭这样的资源,都是国家统一免费提供的。虽然免费,也难免有个早晚,甚至有些缺斤少两都是正常的。庙庄的冬天比同是民族自治区的川区显然来得更早、冷得更早。看着教室里一个个吊着鼻涕,搓手跺脚的孩子们,王老师的心思便根本无法集中在上课上。于是,便有了“要碳”这样一个看似奇怪的行动。王老师往往早早出门,赶在中午到达县城,等教育局下午上班后,便“腆着脸”畏畏缩缩地敲开教育局长的门,再赶着夜色、伴着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声音进村。
八九十年代的西北农村是真贫穷,但不穷教育,至少这是我的认识。王老师三番五次地催促教育局,再到教育局安排的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进村子、开进学校送来一车碳,虽然前前后后虽然要等等个把月。但只要送碳的车子开进村庄的那一日,无疑是全体师生,甚至全村人都异常兴奋的一天,有点过节的样。这一车珍贵的煤炭,对这座百十来人的小学而言,是真正的雪中送炭,而对于庙庄的那些憨厚的村民们而言,这一车碳,送来的是他们的安心,有了这一车碳,这些百姓们在鸡毛雪飞舞的日子里,便能安心地窝在自家热乎乎的炕头上,不必再担心学校里受冻的孩子了。
三
“要”一车碳,往往会让王老师“翘班”好多天,碳终于送来了,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便是卸碳,分碳,分炉子。
送碳的师傅只负责把碳拉来,车子驶进校门、停在学校前院的宽敞处,随着车厢后门卡拉一声打开,送碳师傅的任务便完成了。王老师热情地抓住师傅的手,拉进他的办公室里用罐罐茶招待去了,其他的老师们便喊出了各自班级的所有孩子,分组分班,高年级的孩子爬上车子,用从家里带来的铁锹负责把碳一点点“推”下车,低年级的孩子们则用一只只小手捡起碳块儿,装进从自家带来的箩筐,再两三个人合力、将其抬进碳房。如此往复,往往要一两个小时才能结束。卸碳结束后,几乎所有孩子们都变成了黑娃娃,举着两只黑乎乎的手,你追我打,直到每个人都变成大花脸才嘻嘻哈哈地三三两两跑去大河滩的泉水边洗脸。有大点的孩子幸运些,从碳里能捡到不少花花绿绿的细铁丝(碳矿放炮的引线),这显然是一天中最大的收获,这些电线他们会悉数带回家交给父母以供日常家用。
卸碳结束,便是分碳,分炉子。
分炉子,即把炉子和烟筒从仓库领出来,挑选出“健全”的,每一个班分一个炉子,三五节烟筒,这些自不必细说。分碳,则严格了许多,值周老师盯着,一个班一个班地分,一周分一次,一次一个班级分一篮子碳,也就是说,一个诺大的教室,一周五天时间,只有一篮子碳可用,充其量也就二十三斤,这个量放在家庭用碳,最多能支持两天就已经很省了,所以,我们每个班级的炉子,白天基本一半的时间是“捂”住的,留着一点儿火苗,一点活火,孩子们下课后能跑去抱着暖暖就不错了。如果遇到大冷天,老师只好找来一堆木柴使劲烧,以尽可能给孩子们保暖,不过木柴长短不一,炉盖无法封闭严实,于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的教室里弥漫着浓浓的柴火烟和飞舞的烟灰,有时候老师实在受不了了,只能示意坐在窗子边的孩子打开窗户,那一瞬间,咳嗽声伴着一个个寒颤,即使有多少瞌睡虫也都能被驱赶得无影无踪。
四
班干部三五个人轮流负责每天一大早去教室生火,是班干部在冬天里的一项特殊任务,我是班长,自然躲不过去,但我不擅长生火,为此也曾一度非常害怕生火。
生火需要赶在同学们到校之前早早赶去,必须在早自习开始前将炉子搞旺了才行。小强个子矮小,但人却异常机灵,特别是擅长生火,轮到她值日那天,总会有一炉子通红的火炭给大家暖手,为此我非常嫉妒他,也曾请教过他关于生火的方法,但我最终还是学不会,这让我非常尴尬,这让我这个做班长的虚荣心大大受挫,甚至产生了对上学的些许抵触。
父亲瞧出了我的困惑,那日又轮到我值日生火了,天还未亮,父亲便早早起床出门了,等我洗完脸准备赶去学校生火时,父亲进门塞给我了一小捆劈成三棱形的细小、干燥的木柴,和一缕沾了废机油的塑料布,神秘地说:“娃,今儿你放心,你肯定能把火生得旺旺的。记住了,你得先在炉膛里放进三五根这个柴,然后点着这个塑料布塞进去,马上在上面加上剩下的这些柴,等火苗起来了,再放上细小的碳块儿,盖着盖子,你就完成任务了,柴火要干燥,别看生火这个小事,你也要有方法,动脑子的,你慢慢摸索,别光一条道儿走到黑啊……”
那天我带着父亲交给我的“神秘武器”,出色地,破天荒早早完成了任务,等同学们来,炉子里早已红彤彤的,我早已用炉子盖儿烤着馍馍吃完了“早餐”。
其实我们家距离学校不到两百米,我曾经不止一次琢磨过,当时父亲,以及哥哥们为什么不去帮我生火,他们帮我收拾柴火的那些时间也足够去帮我生火了啊,干嘛硬是看着我一个人摸黑孤孤单单地去学校,甚至为生不着火而苦恼不已也迟迟不愿意“出手相助”。后来我似乎明白了,父亲的这种看似有些冷酷的做法类似于“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这不仅仅是生火的问题,类似于生火和教我生火这样的事情,在我成长的历程中有很多,比如挑水压烂肩膀,比如学割麦三番五次割破手指等等,虽然那时候总是伤痕累累,但我今天遇事不论大小,总能笃定、独立地一个个解决,不正是那时候被逼出来的“超能力”嘛,此受人以“渔”,说是受益终身决不过分。
五
我自小脚汗大,即使是大冬天脚丫子冻到发麻,脚汗却从不曾见干,相反脚汗只能加剧脚丫子的冻伤,因此我不能穿棉鞋,只能终年穿单鞋、穿母亲做的千层底。
那日天冷异常,天麻麻亮,母亲递给我一双新做的条绒布鞋,道:“狗娃,你那几双鞋子都湿乎乎地,这天儿穿着,怕是就把脚趾头冻掉了,穿这个新的吧,干爽,原是给你做的过年鞋,你先穿吧,过年了给你再做一双……”
那日我穿着崭新的条绒布鞋,欢快地上学、自豪地领队出操,三圈跑步结束,带全校学生做完两遍广播体操,我的双脚又被冻麻了,两只脚上的那几个冻疮针扎一般刺挠着,颇是难受。拖着生疼的双脚冲进教室里,凭借着班长的威信,挤在了炉子最前面。双手抱着温乎的烟筒,双脚却依旧冰冷,低头一看,炉子下面的炉灰堂子里被上面的炭火映照得通红,似有几分烁烁生辉,似有一双温热的双手朝着我的双脚招呼,没能经得住如此大的诱惑,我便急中生智、将两只脚同时伸进了炉灰堂子里,顿时感觉一股温暖顺着脚面,直入皮肤,那种舒爽感,似乎可以媲美三九天爬进热炕。我庆幸自己有这个靠前的上好位置,也在庆幸自己有了这个“灵感”。
半分钟后,我被身边的几个同学捅“醒了”。
“班长,你看灰堂子下面咋冒烟呢?”
“哎呀班长,怎么一股毛骚味儿呢?谁衣服烧着了?”
几乎在同时,我感觉到灰堂子里的双脚的脚背上有种针扎的感觉,顿觉不好,赶紧拽出双脚,一瞬间我傻眼了。刚才还崭新的鞋子,鞋面儿早已没了,只剩下一层黑乎乎的,烧焦了的棉布和生疼的脚背。边上的同学们一阵大笑,我站在那里,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那日我笈着一双“八级烧伤”的鞋子回到家,母亲看到后却并没批评我,只是从扫帚上折下半截竹棍,点着一头,一手抱着我的脚,一手用竹棍另一头冒出的白烟,替我熏脚上那几个冻伤的红疙瘩和烧伤的脚背,一边熏,一边一如往常般念叨:“老竹子的烟熏一熏就不会那么痒了……”
那座简陋而寒冷的教室,在五个寒冬中留给我了许多难以忘怀的故事,如今想来似乎显得有些“悲惨”,但实话讲,当时却从未觉得有些许艰难,或许身在其中,即使艰难,甚至有些悲惨,也会视为正常,进而一件件接受和接纳吧,寒冬里的那间冰冷的教室,以及那个不冷不热的火炉子,实在让人记忆犹新。
再忆童年,必然忆我的庙庄小学,而忆小学,首当其冲的该是其冬季,以及冬季里那个火红的火炉子。庙庄小学简陋到几近寒碜的环境,见证了我童年中最美好的五年时光。我在那里有过春夏季节里用校园做纸,满地写字的日子,更有过寒冷的冬日里,火炉作伴,铭记一生的故事。忆童年,不能少了我的庙庄小学,以及那个烧掉我新鞋子,更让我学会了我“生火”的炉子。岁月滚滚,昔日的庙庄小学如今早已荒草凄凄,再无书声,而我心里的庙庄小学,依旧书声朗朗,烟火未断。
作者用精心的构思细致记录童年点滴,我只能说我们回不去的过往好想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