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期天都要为学生洗校服，今天王存厚闲着，和妻子一起整理整个冬天以来杂乱无章的柜子和换下来的衣服，清洗床单被套，顺便洗洗头，要是忙了就顾不上这些事的。妻子一般固定在小超市里，像只困兽一样常年困在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迎来送去，还煞有介事地让自己鞋帽整齐，服装鲜亮，带着笑意尽量让每一个顾客满意。王存厚多么地不愿意提及工地上的事，也不愿意想工地，六年前所欠的七千至今未给，人都跑的不知道踪影，最近几年政策好，加上自己谨慎才没有欠账。可是，每年的收入也就是四万多，天阴下雨，一处活的大小都决定着他的收入，全家人住在城市里，干什么都得花钱，和乡下完全不一样，怎么计算都绕不出城市昂贵的价格和穿戴气候，不这样谁看得起你？谁和你来往？就这，王存厚在城里几乎连一个要好的朋友都没有，也没有一个知心的、可以倾诉心中不快的人，每个人好像都和钱在一起，和权贵联系在一起。工地上也没有朋友可做的人，如果在一起吃饭，开钱的都是王存厚这样的人，只要分开，就各奔东西了。
　　 刘花听到手机响，跑进房子接起来，听到女儿甜美的声音说：“发货的来了。”
　　 刘花听到货物送到了，将手擦了擦给王存厚说了一声就急匆匆地走了。王存厚尽快收拾干了的衣服，将湿衣服展开，院子太小，晾衣服的铁丝也不长，一边看了看洗衣机是不是干了，收起电线，每个东西好像都很沉重。这时，大门里走进来几个女人，身边跟着孩子，看到王存厚洗衣服笑着说：“模范丈夫又洗衣服了？”
　　 王存厚笑了笑，很快将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干净，一边走一边小声对自己说话，谁知声音大了竟然把自己吓坏了，回头左右看了看，觉得院子人没有听见依然干自己的事。他给自己定下任务，必须弄到四十万，不这样儿子的房子就会泡汤。作为一个父亲连这点钱都弄不到以后说话还有分量？在儿子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有了这个决心和想法以后，感觉自己像男人，像父亲，也像一家之主，预期平庸地过一辈子，还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将自己推上一个台阶。自己在工地就是一粒沙，一粒石子。如果，能贷到四十万自己将会成为一道大梁。他走出院子的时候，天空飘来一大块云，像几座山叠在一起压了过来，霎时阳光不见了，风也像承受不了似的开始张起铁丝上的衣服。
　　 太阳被黑云完全遮盖起来以后，王存厚已经将衣服收了。他来到自己的小店，喝了一口水，给妻子说了一声拿起营业执照向街上走去。他不知道去那个银行，哪个银行用营业执照可以贷款，一边捉摸一边走，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准备碰运气。他相信运气，也相信希望，就像相信儿子能够考上大学一样，从城市的一草一木里感触运气的显现，觉得城市就是城市，不同于农村，从充满情感的街道和楼房认识城市世界。从城市世界去认识农村人从来都没有过的洁净和舒畅，尽管街上的行人不多，却能从鲜亮的衣着打扮里闻到一股股来自女人的香味，意识世界里觉得自己像刚来到城市一样。这是一个农业城市，住在城里的人们到了此时多半回家种地去了，土地虽然给他们带不来多少效益，却对土地有感情，潜意识里有着勤劳耕作的情怀，只要遇上星期天，会带上儿女回到乡下，让孩子们认识土地，认识农作物，知道食物来之不易。王存厚没有体会到城市的旖旎，心上刚产生出的喜悦想到数字不由得冒冷汗，想着自己的小店作为抵押能不能贷到四十万，是需要熟人还是送礼，好多问号从大脑里冒出来，将自己包围。零散浮于脑际的希望形成一种精神催促着他前行，一直猥琐不前的王存厚此时像去一个神圣的地方一样，将身上的土拍打了一下，距离工商银行不远了，自己的小店属于商业，先去工商银行试试。
　　 天空暗下来，暗的好像不彻底，风将云扯起像糊墙一样一层一层糊上去，天空显得厚实而沉重，春雷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像从远方往来赶，却不失自己的威力，声音虽小却有着原始的动力，底气十足震撼着大地，沉闷地像五十米以下爆炸的炸药。电闪在云上很明显，落下来失去应有的效果，只有银箭一样的雨滴白花花地落到大地上，没有多久大地上到处是水。随着大雨的落下，天空也下降了，云就在树顶上，行人都跑到房檐下或者店铺里，只有来回奔跑的汽车没有意识，溅起老高的水跑着。
　　 王存厚跑完几家银行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大雨降了下来，他觉得这雨好，一边走一边擦脸上的雨水。他不想躲雨，更不想停下脚步，让雨水好好冲刷一下迷糊了的大脑，更想清醒一下自己，谁知雨水很快将他的全身湿透，顺着衣服往下流淌。地面上的水像小河一样，王存厚踩着雨水前行，看到他的人们都觉得他有病，或者神经有问题。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就那样一直走到自己的小店，妻子吃惊地看着他问：“你怎么没有避雨？全身都湿透了。”
　　 他勉强地笑着说：“没事，就想淋淋雨。”
　　 希望像肥皂炮一样破灭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不是这个城市的人，跟本不属于这个城市，尽管自己在这座城市住了十年，生活习惯和基本要素都达标于这个城市，还规范自己的行为和意识，完全代表不了自己的户籍所在地；也代表不了自己是这里的人；一个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根系和牢固的户籍关系任你怎么努力，嫣然以假象生存，像个寄宿学校的学生，更是城市的过客。他懊丧地、无可奈何地、像个没有讨要到东西的乞丐一样行走在大雨中，还时不时地回忆起银行职员的热情和夸张的口气，还有着做了贼一样的神情向工作人员说出自己贷款的用途和数目，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出自己的信口开河以及胡说八道意思来。似乎，自己只是个打工的，没有什么抵押和来钱的渠道就凭一张营业执照，那是不可能贷款四十万的，更不是这里的人，是挂在空中的空酒瓶，风里能听到响声，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
　　
　　
　　 3
　　 王存厚从各个银行都得到一致的回答，还从有些职员身上领略到贷款不是儿戏，更不是很随便的，凭自己手里的那点东西，那叫什么？简直是无稽之谈……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来到雨中，不淋大雨失望的怒火怎么能灭掉？假若，假若在外省或者外国，或许不成立。在本市怎么就不行了？不过，他已经知道贷款的途径和方法，也知道只有回到老家，找熟人从农村信用社贷款这条途经了，妻子为他找来干净的衣服换上后，王存厚才说了自己贷款的经过和余下的途径。刘花叹了一口气，眼中闪着泪花说：“我的哥哥和弟弟妹妹都答应给我借钱，他们知道咱家的情况，从她们的口气中可以断定能凑二十万，这可能和我妈去世时说的话有关……”
　　 王存厚清楚地记得岳母去世时，最后一道残光里的她，勉强地抓住儿子的手说：“你们都有工作，只有你大姐一个在农村，一直在我身边帮助料理家务，照料你们上学，为了你们吃了不少苦，以后一定要帮助她，你们不答应我眼睛就闭不上……”
　　 不知道她是回光返照还是什么原因，说话的声音很大，以坚决的口吻让儿女们答应她的要求。似乎，她们不答应自己就不死，或者死了也和她们没完。儿女们全都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她才安详的合上眼睛，孩子们一个个扑上去呼唤，摇着母亲，母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王存厚在现场，老丈人家的任何体力活都没有离开过他，干什么都会想到他，没有他这活干不了，没人干，不管是厕所还是地里，只要他在都由他来完成。老丈人夸王存厚厚道老实，勤快，也喜欢这个只知道干活从不抱怨的王存厚。岳父比岳母去世早几年，去世的时候拉住刘花的手久久不放，老泪纵横，怎么也丢不下自己的大女儿，认为自己把她留在农村是个错误，也是牵挂，还找了一个老实的王存厚，儿女们多少有点看不起，为这个家付出太多。这些感人的场面历历在目，厚道而深受感动的王存厚因为这个深深地爱着刘花，也爱他的兄弟姐妹，从一种亲情里感受到温暖和幸福，又从工薪家庭里感受到作为农民的可怜和悲哀，以积极之态扑向她家每一个需要自己的事中去。因为，王存厚踏实和说一不二的性格决定他。也因为他从不说慌，不赌不嫖兢兢业业过日子受到姐妹的尊敬和爱戴，才有今天的局面。也因为他从不高攀，也不和有钱人打交道致使一直贫穷，勉强地过上这样的日子……妻子刘花和他是同等货物，都放在一个货架上，即不做作也取巧，更不骄傲，只有可怜，像是另外一种病态似的对谁都不肯弯腰，直挺挺地一个穷光蛋。儿子争气，多少在亲朋的眼中有一席之地，她们给借钱可能都看到儿子工作的份上。
　　 刘花说：“只要给借钱就有希望，我们这辈子已经失败到底，也一无是处，只有看儿女的了，只有儿女能够改变咱家的面貌……”
　　 王存厚何尝不知道？他很清楚现在的处境，从所有熟人和自己的兄弟姐妹身影走过，仔细考虑能够为他借钱的人，谁有谁没有，必须向那个亲戚张口，那个人张口也是白说等等。他不怕被拒绝，也不怕丢人，像自己的使命一样去完成，只要有机会就得抓住，绝对不能放弃任何机会，甚至只要有钱就得去碰碰，碰碰运气。有时，运气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谁都不知道。也许，运气随时会来，随时会走，这种模棱两可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能通过自己的行动才知道。没有等来的机会和运气；也没有运气和机会悄悄地降到你身边让你发财。或者，你睡在床上会被运气的石头砸醒，让你飞黄腾达……王存厚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心事，掏出电话开始咨询，妻子柔情地看着他，来了顾客走了出去。
　　 王存厚打电话咨询了好一会，自己的兄弟姐妹多半都没钱，有的在考虑，有的没钱他知道。家里的侄子娶媳妇也是一万或两万地凑，挨家挨户地借，自己也给他们凑过，这都是小钱，形成一种习俗和风气，自己那么大的数字可能只有去银行，只有银行才有这样的能力。这个在他看来的天文数字里，不通过银行是万万办不到的，尽管妻子凑够二十万，还有三十万。严重缺氧的王存厚在地上转了一圈，觉得妻子的兄弟姐妹已经很不错，很了不起，能够凑到这个数已经超出自己的想象范畴，自己从来都没见过二十万，也没有具备二十万的思想和能耐。
　　 大雨下了一会就停了下来，云缝里的太阳好像比以前更加鲜活，更加耀眼地照到大地上，流动的雨水像镜子一样泛着红光。被雨水洗净了树叶无比鲜嫩，就连空气也清新许多。王存厚站在房檐的台价上，看着路上的行人和来回奔跑的汽车，好像一个新鲜的午后像少女一样从云缝里走出来，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另外一个春天，也是人生中难得的春天。因为这个特别的春天显示出来的事是难事，却是好事，是为儿子将来着想的事。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听到哥哥说：“我思前想后，自己有点钱，借给你你拿什么还我？期限是多少年……”
　　 王存厚张大嘴巴听着，像吃了秤砣一样被噎住，半天回不过神来，眼睛直直地，像将要卡死似的看着对面的楼房。青色楼房湿了的部分幽暗，没有湿的地方泛着白光。一扇窗户被打开，伸出一个漂亮的女人脸来，目光投向王存厚时，他才将定死了目光移开，怕人看见自己的失落与惊慌。这个女人他认识，和自己的妻子十分要好，经常来他家的小店买东西，一来二去很熟悉，还经常坐在他家的小店门前和几个女人聊天，拉家常。王存厚从来都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也没有人直接说这样的话，都是委婉拒绝或者没有，遇上这话就像刀子一样扎在身上，还不知给说什么好？怎么说。如果有人需要血液，他毫不含糊，可惜现在都是无偿献血，没有这事了。如果自己身上有值三四十万的脏器，能够换来现金也毫不含糊。
　　 电话里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的，挂断的那一刻，像一颗树断裂一样将王存厚压在树下，身体颤抖着慢慢地失去知觉，只有心在剧烈跳动，像长上腿一样要走，过自己的日子去，不跟王存厚这样的人，受苦受累不说，疲惫不说，有些刺激实在受不了……王存厚满眼的泪水，很快转过身去将那些多余的泪水悄悄地用手抹下，很快调整自己脸上的颜色，调整自己的姿势和心态，怕熟人走过来，更怕妻子看见，这个过程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也是多少年来从没有过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他看见没有钱的艰难，没有钱能让一个人失去尊严，失去一切。有人说，钱能办到的事不是事，是小事。而王存厚的事正好和人们说的相反，觉得没钱是最大的事。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退了休的老工人像爬上岸的螃蟹，有的横着，有竖着的，有的说说笑笑地出来看春天的太阳，时不时地抬头看着天空。此时的天空，碧蓝碧蓝的，没有一点杂质，就像油漆工刚刷过的天蓝色大门，清新里透着饱满，饱满里有着美丽。王存厚和有些人打招呼，心里有着解不开的疙瘩，想起哥哥的话，总觉得不是最要好的、亲哥哥说的，亲哥哥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一般朋友给借就借，不行就算了，何必说出这样的话？他记得那年，哥哥王存福下沟砍柴，背一捆柴禾从小路往上走，不小心掉下悬崖，他背着哥哥，在小侄子帮助下将哥哥送往医院。哥哥没钱，他交了住院费，五年后才将三千元还上，却换来今天的这句话。他并不伤心哥哥不给他借钱，而是那些话。也不伤心曾经的付出而得到今天的结局，而是那些气人的话像刀子一样，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上，让他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