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人啊，最喜欢帮别人了。这不，去年还带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说税的事情。你找找他吧。或许他能答应呢。吴所长不敢跟老王说话，因为那次老王带着人来，他没客气地把他顶出去了：你老王，人要有自知之明，干事要量力而行。这事是你管的吗？你管不了，就别乱揽这些事情。啊。进来喝杯茶吧。喝茶就是送客，老王别的不行，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况且他这种处境的人，饱受各种歧视，如果连别人一句话里包含的好孬分不清，他还混个什么劲儿呢。
　　 老王走了。过了几天是他带的那人自己拿着一个牛皮纸袋来找的老吴。老吴办没办事，老王当然不可能知道。蒋老板言下之意让老吴出面的意思他是明白的，但他早在老王面前给自己嘴巴下垫了块砖，实在无法跟老王张口。
　　
　　 六
　　 蒋老板是什么人，当然明白了老吴的意思。告别吴所长，他出门就把小车开动，往老王家方向去。车没开出几步，真的看见了一只脚略微拖拉地面的老王迎面而来。
　　 老王也认出了蒋老板的车。他下意识地往路边树沟处躲避。牛皮的老板咱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老王虽然表面孱弱，内心却不乏刚强。但凡谁有一点儿面色里带着些瞧不起的神色，他便记死再不理你。用他跟老贺说的话：你吃你的海参炖鸭子，我吃我的南瓜煮面条，我不馋你的也不吃你的，你还能怎么的。他说老贺也是有原因的。虽然是老同学，平素关系也可以。但那天老贺删树删下的树秧子，老王说你没羊，给我拿去喂羊吧。老贺正在干活，也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不想给，反正什么话都没说。老王站在边儿上看了会儿便怏怏而去。他在心里老大意见：好你个老贺，不给也不说，给我来这一套，我的羊也不是没吃的，你过的好些也没必要在我面前牛皮吧。过了些日子说起老板的事，老王故意说起这个话，暗暗映射着老贺。老贺一听就知道老王敏感的神经作怪。道，老王，你如果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说出来，没必要遮遮掩掩。我承认，我有时候也有些小气，但你也不能想要啥人都给你啥啊。
　　 老王说：有些东西我也就是跟你要，跟别人，我才不低声下气呢。
　　 这会看着蒋老板牛皮巴拉的大吉普开过来，他想躲过去，免得被弄一身灰土。没想到，车子罕见地没像过去那样“轰”一声过去，而是慢慢停在了他身边，车窗玻璃还慢慢滑了下去。
　　 王叔啊，这么早就锻炼上了。你这个习惯坚持得可好啊！不像我们，整天坐房子里坐车里，身体都变形了啊。蒋老板的话里透露出的无比尊崇，让老王顿觉头皮上起了疹子。
　　 噢，蒋老板啊，早。我这什么好习惯，就是一条贱命而已，睡不着，不活动又难受，只好跑出来了。咋，你是看工地去，还是到书记主任那里去啊。在老王看来，老板在村里找的人，除了老吴，也就是村长书记了。听说他想弄个人大代表，想让他们推荐呢。
　　 不不，我就是村上去转转。顺便也想到你门上看看。老叔啊，说起来我们还是有亲戚关系的呢。过去老叔你父亲我的老爷爷当村干部的时候，跟我们家老人交情好深好深。我父亲病重的时候，爷爷还专门去看过。当时我父亲还给我说，长大了要知恩图报。唉，惭愧的是我们这些年忙忙碌碌，都没顾得上去看过你和婶儿呢。叔，今天有没有空，我过去看看，你家小康房修好我还没去过，认个门可好？
　　 咦，天上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王心里嘀咕一下，看了眼东方正在冒花花的太阳。这蒋老板没犯什么毛病吧，怎么突然这么热情，这么讲老关系。他想干嘛，我能为他做什么？老王不由得紧张起来：那个，我前边还没走完……你要到我家去？有啥事你直接吩咐就行了，看我能不能帮上啥忙。我还有一截路没走到头……老王指着前边老马家的庄子。他每天是走到老马家门口才往回走，一个来回大概三公里。走完了，天亮了，心里也顺畅了，一天才正式开始呢。
　　 今天特别，就让侄儿把你送回去吧。不行你下午再走？叔啊，听侄儿的，天太冷的时候，不要太早出门。像您这个年纪，虽然身体整体还不错，但也要注意养生。电视上说了，老年人锻炼要与天气季节相随和，效果才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符合规律的，对老年人才好呢。对了，叔啊，你经常吃的什么药？有啥需要的，侄儿今天去县上，我给你带上些回来。快，快上来吧！
　　 在蒋老板殷勤恳切的催促下，老王只好把着蒋老板伏身打开的车门坐进了车里。蒋老板看他关好车门，油门一踩，汽车呼一声蹿出去。老王忽地头脑一闷，有了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眼睛都不敢往车窗外看那飞速后退的树木人家。在村头的商店门口停住车子，蒋老板说了声“叔你先坐会儿”，咣当一声开了车门跑到商店里提了一堆礼盒，看商店的小媳妇好像追着说了声“死鬼”什么的，蒋老板也没理睬，飞也似地走回来，把东西往车里一放坐在了驾驶座上。
　　 妈的，这些卖东西的，鬼精鬼精的。
　　 老王说，买的没有卖的精，他们就是赚钱的嘛。
　　 嗯，就是的。你家是那个新房子吧。叔啊，你够牛的，你们组里，你是第一家小康住宅啊！
　　 牛个啥啊，那不是房子被他们浇水泡倒墙了，没办法才修的嘛。
　　 不管原因，结果就是你成了第一。我看啊，大家都得像你一样，眼光看开些，把房子修得整齐严实，住的也舒服嘛。
　　 嗯，这个房子比土坯茅草房好得多，那是过去想都没想过的呢。
　　 所以啊，叔啊，你虽然看着没什么，还是很有实力的啊！
　　 到了到了。老王指着门口那棵大杏树。大杏树是父亲留下的，杏子又大又甜，还熟得早，又名“五月黄”。这个五月当然是阴历，端午前后了。
　　 停下车没等老王打开车门，蒋老板已经跑下去转过车头帮他打开了车门。慢些，小心点儿。蒋老板一手护着老王的头一手牵着老王的手，把他引领下车，这才从后座上拿下刚买的一堆礼盒，跟在老王身后。老王打开门，看蒋老板提着的东西说；你这个大老板，来就是了，还提着东西干嘛，这让我怎么消受得起啊！
　　 没什么的，小辈给老辈应当有的礼行吧，就不客气了。
　　 蒋老板神态自若地放下东西，在沙发上坐下。老王给他倒开水，他说刚喝过。便拿起一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烟弹出一支递过去。蒋老板蹙了下眉马上展开，点着烟，微笑地看着老王屋里的陈设。正面是平板大电视，墙角是洗衣机。卫生间里传出水流声，一会儿哑巴老婆探出头来。蒋老板刚要跟她打招呼，被老王摆手阻住：他耳聋嘴哑，听不到呢。蒋老板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表示。
　　 老王两手绞在一起，坐在茶几一头的小方凳上说：蒋老板，你说有啥事，你这一下子过来，叫我不知道咋弄。
　　 没事没事，就是过来看看。晚上做了个梦，梦里老子问，过去给我交代看着些老亲的事情你都做了吗，这不正好遇见你，就想起老爹梦里的话，就过来了。对了，叔啊，听说你跟唐三叔是同学，还是一张课桌上坐出来的？
　　 哦，你说唐志祥啊，对啊，你咋知道。我们确实是从小学到初中都一张桌子上坐过的。那时候困难，初中住校，冬天我们两个被窝压在一起，钻的一个被窝筒子呢。说起唐志祥，老王心里甜蜜蜜的。前几天，他还过来给拿了个洗衣机。房子修好的时候，电视也是他从城里给带回来的。明明是新的，老唐非说是他家淘汰下来的。老王想起唐志祥眼睛就会湿润。谁说人生没有真朋友呢？多少年了，虽然一个是处级干部，一个是农民，但两个人从来都是平等的。起码，老王在老唐面前，从来没觉得他有高人一等的想法和做法。
　　 噢，那好啊，人一辈子有个知己朋友，真是不错。这都是叔你为人好啊。
　　 嗯，不是我为人好，而是老唐那人本质好。哎，蒋老板，你问他有什么事吗？他已经退休了啊。
　　 我就是问问。听说他弟弟是清泉市委书记。哎呀，我们村上出了唐家这一家，也真是厉害。他们家就两个正处级干部。他弟弟干好了升到市里也是可能的。
　　 他家家风好，他老子有文化，对儿女的教育好。我老子死的早，没把我教导好。再说我也没那个智力，没办法。老王不止一次想过跟老唐差距在哪里了。除了家教，还是自己脑子不行，学习成绩跟人家没法比。要不人家恢复高考时能考上大学，自己只能在农田劳动中望洋兴叹。
　　 人跟人不能比啊。叔，你问有事没有，我还真有点小事，想请你跟唐叔说一下，看能不能引荐一下唐书记，我有个事找他呢。看说的差不多，蒋老板也就把真实意思说出来了。
　　 噢，我说呢。蒋老板啊，话我可以说，但我不能保证老唐愿意给他弟弟说。你也知道，现在当官找的人多，风险很大，他们都不愿意自找麻烦的。老王是通过老唐找过几次书记弟弟。比如儿子被抓进去，就是托老唐给他弟弟说，找人通融一下，判刑的时候从轻了一些。但是老唐也说了，自己的事情没办法，别人的事就别找了，他不想给弟弟找事情。
　　 没事没事，就请你跟他说说。你看，我现在这个小包工头，事实上也把我们村里的一些劳动力带出去挣钱，也是为村里建设做些事情。现在出了个事情，如果弄得不好，会影响大家的收入。你让唐叔给说下，就说是为村里建设做点事情吧。
　　 那，我现在就打个电话？老王看无法推托，就想当机立断。他知道他说这个话不好使，也不合适，但他实在不好断然拒绝。他已经习惯帮人家忙了，一听说村里人的事情，那股子“自不量力”的劲头就又上来了。万一能帮成这个忙，不也是件好事吗。
　　 他拨出电话，响了两三声还没人接的时候想，老唐干脆不接也就算了，反正他也尽力而为了。没等他想明白，电话里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老王，这么早就散步回来了？自己有事还是别人有事啊？老唐已经非常熟悉老王的生活习惯。因为熟悉，说话也很随便。
　　 是啊，今天回来的早些。老唐，二组蒋队长你知道吧。他家老二蒋延红，不是带着村里一些人包工干活吗。他说在清泉出了点事，想请你给志军弟弟说一下，看能不能适当处理一下，不要取消他们的资质，别把他们赶出来。
　　 知道蒋队长啊。蒋延红？哦，有印象。很调皮的那个小伙子，比我们小好几岁呢。都当包工头了，厉害嘛。要找志军啊，那样，我给你个电话让他直接联系吧。你也知道，有些话不是外人好说的。虽然是弟弟，我也不能啥事都给揽啊。好吧，老王，有所为有所不为，咱干不了的事情，就别揽吧。
　　 好好，电话你发过来。我知道了。我给蒋老板说。
　　 蒋老板的脸色跟着免提电话声音变幻。好在给了电话，倒没把路完全断绝。不管咋说，老王跟老唐的关系摆在那里，来找老王还是比找老吴好。老吴连老唐电话都没有呢。
　　 喏，你听着了。这个电话发过来了，你就说找老唐要的，让你去找的。你们这当老板的，当然知道咋说话，咋办事了。我确实帮不了你啥事呢。
　　 不，叔，你已经帮了大忙了。行，我也不打扰了，我这就去清泉，去跟唐书记联系着办事去。说着他就站起身来。
　　 老王说着客气话把唐老板送出门，看着小汽车绝尘而去，半天忐忑才算平静下来。他突然想到，刚才蒋老板说要给买药的事咋就忘了呢。
　　
　　 七
　　 老王突然不爱说话也不管闲事了。商店门口打牌喝酒的桌子边上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了。他每天赶着十来只羊在沙河里窜。冬天的河滩上都是黄黄的草根，羊能吃到啥啊。但老王觉得还是游老二说得对：让羊锻炼锻炼，肉好吃些。人跟着锻炼锻炼，比坐在家里舒坦些。他杀了两只羊，搭班车进城给老唐送了一只，老唐给他拿了个红包，非让收着。他不收人家就让他把羊肉背回去。老唐说得好：你的羊肉这么好吃，我在城里掏钱都买不到。你辛辛苦苦一年就靠这些收入生活，我咋好意思白吃？再说，我们收入比你强得我。我们帮助别人一年捐献都好几千，你又不是富翁，咋能让我白拿你的？
　　 老唐在送老王上公交的路上说，你是个好人，但不能做滥好人。助人为乐是好的，但也要考虑，有些忙能帮，有些忙不好帮，特别是超过你能力的忙，就别帮啦。世上本无事，帮忙帮出事可就划不来了。
　　 老王坐在班车里闭着眼睛想了好久老唐的话。特别是那句世上本无事帮忙帮出事的话，好似知道了他给侄儿说媳妇跟谁的事情，还有黄大姐家的事情。侄儿跟媳妇闹了半天后来跟男人去城里和好了，他就成了个是非人。黄大姐家儿子有次专程跑来说，王叔，我现在还叫你一声叔，请你管好自己的腿，有些地方不是你去的，有些忙不是你帮的。
　　 ……
　　 老王现在灰心极了。听有人喊他“外长”，他再也听不出过去的那种尊重与爱戴，而是满满的讥讽与挖苦。于是他会怒目而视，气冲冲地痛斥：你才是外长！你老子娘才是外长，你们全家都是外长！
　　 哎，这人是咋了嘛，好好地咋就变脸了嘛。被他这么一弄，别人都知道，老王从此再不管那么多闲事，也不想做那个有人喊就帮忙、看见别人有事就出手的好人了。
　　 村子虽小，也是风水轮流转。老王不管事了，总得有人出头给大家说个话递个言传个信的。大家都等待着，看能不能走出个新外长来，把老王的事业继承下去。
　　 终于下雪了。风停下脚步咪眼打量着这个小村子静谧的早晨。游老二起来一看雪花飘飘，就从草棚顶上抽一捆青草往羊圈里一撒回到了热炕上。此时，他听到马路上传来“趿拉、趿拉”的脚步声。老婆推一下游老二说，咋不放羊去，你听老王都过去了。游老二说，下雪老天给放假了。老王他不走能行吗，趟着坐着他半边身子就麻了动弹不了了。唉，他的日子也真是的。老婆子嘟嚷一句翻个身继续她的好梦了，游老二睁眼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子，耳朵跟着“趿拉趿拉”声音一直走……
　　 突然，游老二隐约听到老王紧张的喊声：来人啊，桥头沟里有个摩托，人摔了，老少爷们出来帮个忙，把人抬一下，报个120。游老二翻身下炕，老婆子睁开眼睛说，干啥去？游老二说，你没听见老王鬼哭狼嚎的声音吗，桥头有人摔了，我去帮个忙。
　　 你去干啥，麻烦球子的。
　　 去，老娘儿们懂个啥。连老王都知道帮人，我还不如他？这世上谁敢说不会遇到祸难，遇上了有人帮一把，总是好的。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初一十五地上香着呢吗，这事比你上香管用多了！
　　 游老二走了，老婆子猛地坐起穿上衣服，匆匆赶往桥边。
　　 游老二见老婆来了问，你咋来了？
　　 老婆说，你不说比上香管用，我咋能不来。
　　 摔了的人在老王怀里哼哼着，陆续过来几个村民围着察看情况。小卖部前的大门打开，大家七手八脚把摔了的小伙子抬到商店门前的棚子下。游老二老婆从屋里端了半碗开水给小伙子喂。老王问，喊120了吗？卖货的女人说，喊过了，喊的是110，说是通知120呢。
　　 行了。头脑子好着呢，好像问题不大，有个腿可能不好。老王淡定地扫了眼身边聚过来的七八个乡邻说，公安来了大家一起作证，帮着抬一下人。
　　 行。好。拿烟的相互递让，一会儿几个人嘴上都冒起了白烟。
　　 天大亮了，雪正紧。不断有村民走过来，老王被围在中间，感觉身上越来越暖和。
　　
　　 2020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