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左右，一辆沪C牌照的轻卡开进来，几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跟在车屁股后赶。左拐，直行，倒车……董总指挥车进另一个仓库。之后，下货，转账，取货离开。
　　 在美林大厦楼下的一家珊珊水饺店，柯哲给王工和游总各买了一碗水饺，三个牛肉饼，给自己也买了一碗。在车上，柯哲叫王工趁热吃，王工说不饿，到公司再吃。货送到国泰公司仓库后，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回公司的路上，游总一脸轻松样。
　　 你别看王工外表憨憨的，其实精明得很，故意把水饺端到公司去，其实想让领导看看，她是多么敬业。游总说，小柯，你表现不错。这次帮了国泰的大忙，以后和他们合作会更顺畅。
　　 柯哲说，可惜价格太贵，还不开发票。等会下班后，我去派出所看看。
　　
　　 四
　　 第二天上午，柯哲一到利达公司，就被游总叫进办公室。
　　 游总说，情况有变化，你当时不和兴福公司董总联系，或者他没货多好。
　　 柯哲一愣，心下诧异，昨天不还高兴得紧，难道货不该进，还是国泰那边出纰漏了？他完全不理解，但没敢问其中的原由。游总不主动说，他不好主动问。
　　 只怪我大意，应该劝王工少进点货，损失也能少点。过了一会，游总又问，派出所那边怎么说，酒追回来没有？
　　 我正准备和您汇报。
　　 昨天下午，柯哲去兰林派出所，狄警官说人赃并获。柯哲说茅台可以拖回去吗？狄警官说暂时还不能给他。柯哲问为什么？狄警官说要请茅台厂家来鉴定酒的真假，这关乎到量刑标准。
　　 我可以见见小偷吗？柯哲问。
　　 不能。
　　 小偷怎么知道我买酒了，并且第一时间到车库，是不是有人给他放风？
　　 你打听到什么，他们还有同伙？
　　 我只是怀疑，不觉得是偶然。
　　 我们会查的，一个也不会放过。狄警官说。
　　 你怎么办事的，抓到小偷了，酒怎么还不给我们？游总打断柯哲的话，有点愠怒，但只一会便稳住情绪，似乎觉得不能全怪柯哲，神情随即恢复正常。这件事你不管，由我来处理。派出所再找你，我和你一起去。
　　 好的。
　　 你先出去吧。
　　 看到柯哲走出办公室，随手带上门，游总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整了整桌面。
　　 眼下当务之急是和国泰的合作，谁曾想形式急转直下，到岌岌可危的地步，这是他完全没料到的事。昨晚王工的电话让他窝火，但也不敢发作，他知道甲方得罪不得的。王工说，只能按平时的价格结算，领导说是政治任务，非常时期还敢涨价，不是发国难财吗？作为专门供应商，应该全力配合。王工毫不客气，末了，还丢下一句，这两天各部门在统计数量，你做好准备，估计随时还要大批量进口罩。
　　 这么说来，昨天的一批货铁定亏损。接下来继续做继续亏，而亏本的买卖谁做呢？他走到窗边，望向窗外。天地间被雾霾笼罩，灰暗一体，这个城市好像病了，且病得不轻。之前，和马董事长也汇报过了，也带给他不好的消息。说新冠病毒形势严峻，现在已经有人传人了，还波及到医生和护士，被感染的人与日俱增。又说都什么时候了，要顾全大局，要谈奉献，还要什么公司利益？
　　 他坐回办公桌边，拿起笔在纸上捋一捋，尽是些不省心的事。先给广旭副食商店的范老板去电，说起派出所要找厂家来鉴定茅台。范老板有些紧张，说这样的话，他们会不会——他对范老板说，你不要害怕，我想办法。到时候，你配合我就行。范老板忙不迭地说，要得要得。
　　 又翻到兰林派出所张所长的电话，问酒可不可以不用鉴定，免得麻烦，让他直接拖回来算了。张所长说必须要鉴定，这是我们的工作程序。
　　 我真的有急用。
　　 茅台厂家明天上午过来，最快下午会有结果。到时候，你过来拿。
　　 晚上有空吗？请你出来坐坐。
　　 再说。
　　
　　 五
　　 一个喑哑略带疲惫的声音自电话那端传来。看来，她在长时间的会议里说了好多些话。难道她被传染上了？那压抑的咳嗽让人起疑。好在没当面，否则会尴尬的。有人说小心病毒会通过电话传染，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把手机移开离耳朵远一点。但倒是觉得可笑，又听不清，于是点开免提。今天必须进货，过几天就放假了。王工说，我和3W公司已经谈妥，现款交易，我们这就带钱去提货。
　　 可是——
　　 N90口罩，8元一只，进5万只，不含税。不管价格多贵，我们都要进。领导发话，和你们结算，还按平时价格。
　　 那要亏很多。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平时不也赚了不少？只当是回馈，现在放一点也是应该的。王工似乎变换了身份，操持的完全是领导不容置疑的口吻，不怯场不阻滞。
　　 让我考虑下。公司账上没有那么多钱，到年底了。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尽快吧，赶在中午前决定。要想好，如果你不垫资进货，可能会取消合作户头。以后加大合作，都会赚回来的。
　　 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你不就是甲方吗？不对等还这么憋屈。他想不过，拨通电话，向马董事长申诉。马董事长说，你的具体业务我不干涉，要借钱，总公司这边可以借给你。非常时期非常应对，你自己要考虑周全。
　　 不是不愿意亏，实在是亏不起。他心说，上次已经损失了，这次损失更大。像无底洞一样，还有下次呢？颈椎脊柱有些僵硬酸痛，他边摇头边懊恼地想：难道是老了？怎么变得畏手畏脚，胆子也变小了？想当初大开大阖，只要有业务，先揽上手再说。他来到卫生间水池台面的镜子前，果然脸色黯淡，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明明罩在眼上。才四十出头，宽大的额头因发量越来越堪忧而拔高，两鬓隐现的白发一簇簇暗自滋生。他拧开水龙头，打湿右手，往上抚了几把头发，想弄得挺立些，以显出精神头好一点。突然觉得咽部有点痒，清了清喉咙，用力往马桶里啐了一口。伴着马桶的抽水声响，他走出卫生间。业务部有人在争吵，他也懒得理会，径直向办公室走去。事情并不复杂，选择妥协，或果断放弃，他需要反复权衡。无论选择哪一种，都不会轻松好过。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听见门外有动静，像是有人在敲门，不一会又消失了，可能是有人想找他，但似乎踟躇未决。随他去吧。和国泰的生意看来做不下去了，或许，他们就是用这种借口把我清除出去。取消户头就取消，海商不是也被取消了吗？但十多年的合作关系，说终止就终止——朝阳公司凃总的来电，让他的想法更乱。
　　 凃总说，游总，收到消息，丹凤公司的杨总答应接手，愿意承担亏损。
　　 他吁了一口气，但心中还是放不下。杨等这一天等了好久，现在我被踢了出去，她坐收渔翁之利。——不过也未必，王工不是说了，你们所有供应商供货价都虚高，我们要重新评估，明年全部敞开竞价，重新挑选供应商。由此看来，杨未免想得太过乐观。和国泰不再合作，意味着利达以后的业绩要减少50%强，这样下来，马董事长前不久说的把嘉丰下属另一个丰华公司与利达合并的计划恐怕要泡汤，所谓此消彼长，指不准利达还会被别的公司兼并。不陪他们玩了。他走出办公室，喊上柯哲，一起去派出所。
　　 狄警官说，鉴定结果出来了，全部是假酒。下一步，找工商协调，到副食商店盘查。他生气地对柯哲叫道，你办的什么事？柯哲低下头，不敢说什么。又在狄警官面前不避讳，给副食商店老板打电话，范老板，你做的好事，都是老客户，你竟然卖假酒给我。
　　 这时候，张所长推开办公室门，叫狄警官进去。
　　 几分钟后，狄警官出来说先把酒带回去，重新送4箱真酒过来。他微笑点头，给狄警官发一根烟，说明白。柯哲把酒一一搬上车，开车去广旭副食商店。范老板又拿出4箱酒，上车，再拖到兰林派出所。他对柯哲说，你先上车等我，有事会叫你的。看到柯哲出去后，他走进张所长办公室。
　　 下午，他在办公室打盹，接到母亲的电话。
　　 你送我上医院吧，头晕，无力，我好像被感染了。母亲的声音发虚，忽高忽低，不停地咳嗽，似乎想极力控制但根本控制不住。
　　 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跑出去了？
　　 中午去药店和菜场，买了降压药和青菜。
　　 叫你不出去的，说好的我给你买。你先吸吸氧，等我回来。他忍不住大吼道，心中一紧，担心最害怕的事情会发生。
　　 到车库取车，往家里赶去。母亲和他同住景卉花园，不过，他们没住在一起，父亲前年去世，母亲一个人住另一栋楼上。母亲有一周没出门，一定觉得闷，想出去透透气。如果不是真的难受，母亲不会主动找他。前一阵重感冒刚好，现在新型病毒传染性太强，母亲会不会——如果真是那样，还不能和她接触。母亲，对不起，不是我自私，如果我被感染上，妻子和儿子怎么办？母亲，希望你能理解。他不再多想，不觉加大了油门。半个小时后，车到小区楼下。他没急着下车，拿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马董事长说，我和普惠医院领导说好了，给你母亲安排个床位。120说，请保持电话畅通，我们随后就到。妻子说，你做的没错，我支持你。儿子说，等奶奶病好了，我们再去看她。他没上楼，就坐在车上等，目光冷峻，看着外面的一切。
　　 两个身穿兰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搀扶着母亲从楼道出来，上120急救车，担架没用上，目前看来母亲的病情并没有预想的那么严重。他略觉宽心，从车里探出头，向母亲大喊一声。母亲似乎听到他的声音，回头向这边望了望。但他知道母亲定然没看到他，他似乎看到母亲失望而无助的眼神。他顿觉鼻子一酸。120车呼啸而过。
　　
　　 六
　　 早上八点，柯哲醒了。赖在床上翻手机。随便点开一个新闻，都与新型冠状病毒有关。确诊、疑似、死亡、治愈……每日更新的疫情地图，他一睁开眼就会看。昨晚临睡前没拉严窗帘，淡黄的晨光从细长缝隙间洒进卧室，天色比昨日亮了许多，太阳终于露面，这是新年的第一个晴天。前几天立春，天仍没有热起来，一直冷飕飕的。李丹梦也醒了，移动夹在懒人支架上的手机，发出吱吱呀呀声。
　　 病例每天都在增加，真让人痛心。
　　 看来，比那年的SARS更毒。
　　 还是反应太慢了，如果早点隔离——
　　 你看太阳出来了，起床晒太阳啰。
　　 不能出门。
　　 只到门前屋后转转。呆在房间这么久，人都要发疯发霉了。
　　 回来半个多月了，上班的时间还未定，这个年过得太长。上班时期待放假，现在却想快点上班。再不上班，还不起房贷了。时间已乱码，他觉得病离他很近，分明也很远。他站在三楼阳台上，任阳光直射到脸上，没有一丝风，身上暖暖的，心情仿佛也宕开了。楼下一株柿子树的枝条上长出一些嫩叶，被阳光反射到地面，仿佛星星点点的光斑在闪烁。黑色东风SUV停在门口侧边，车顶上可见红黄色的鞭炮残屑。门口没见一个人，邻居们闭门不出，听村干部的话互不串门。
　　 又是宁静的一天。往日历历在目。
　　 初一那天上午，微信给游总拜年，直到下午，游总都没给他回复。这不正常，要在往年，游总一会就会发来祝福。这个春节过得不痛快，他怏怏不乐，总担心有事情发生。
　　 也许我不能胜任业务工作，进假茅台酒，买高价口罩，都搞砸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总犯错。鼠年不利啊，开局不顺。
　　 李丹梦哼哧一声，我不信。
　　 我要不要和兴福的董总商量下，那批口罩太贵了，叫他减一部分价，以弥补公司。
　　 李丹梦说，游总叫你这样做？
　　 他没有说过。我只是想，也没和游总说。
　　 李丹梦说，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不是你的问题，是游总的决策。
　　 游总的决策没问题，比如，公司提前两天放假。他想，幸好公司提前放假，他们才得以赶回来。封城的前两天，人事部发通知，说鉴于新型病毒疫情严重，明天的年会取消，公司明天正式放假。随后，财务部给他转账5000元，说是年终奖。公司去年的业绩不佳，他没作过多的指望，这笔钱算是意外之喜。
　　 除夕的前一天，他们一大早出发，赶在封城前出城，回到孝感沙溪村。李丹梦的老家大半年都没人住，她父母在县城做生意，也是前几天才回来过春节。沙溪村与国道为邻，已见不到农田和耕地。十几排模样相近的三层楼房前后排开，每排有十几栋，靠中间一排其中一栋是李丹梦家。他们在三楼一通拾掇，换上新床单被套，几番归置清扫，房间总算妥帖顺眼。整个三楼都是他们的天地。除了吃饭时下楼，大多时间，他们就呆在上面。
　　 初三晚上，游总发来微信，说居家隔离。
　　 游总说，你也安心在家呆着，不出门不添乱。
　　 什么时候上班？
　　 游总说，还没定，等通知。
　　 您还好吧？
　　 游总说，我母亲染上了，在医院隔离，目前没对症的药。
　　 听到这个消息，此刻，他才心生畏惧。他畏惧的不是这个病，畏惧的是这个病竟然距离自己这么近，如再不加以防范，下次患病或被隔离的怕是自己了。人或事，与自己有切身关联才感触至深。就像嫉妒，人往往会嫉妒身边熟悉的人。原来，身边发生的真人真事，才是自己最关心的，也是最让自己畏惧的根源。原来他真的就在疫区里面。他以为只要不出门，自己安全了，别人也是安全的，原来不是这样的。想到这里，不禁暗暗自责。那几天，雨一直下个不停，天一天比一天冷……
　　 今天正月十五元宵节，但节日的气氛全无。没有人就没有节。吃过午饭后，岳父岳母先后进卧室，继续重复看春节联欢晚会，门虚掩，任花红柳绿欢歌笑语呼呼溢出来。李丹梦哒哒上楼，不一会抱着床单被套下来，扔进洗衣机里。他端出一个矮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太阳越升越高，天空旷远开阔，仿佛坐在春天里。一畦菜地，一条小狗，倚在墙角的耄耋老人和从他头顶上唧唧喳喳飞过的麻雀……阳光不枝不蔓地照在这片村庄的每个角落。是时候了，经历过那么长时间的雨水泛滥和阴寒天气，也都该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了。他想起老家，仿佛看到门前的竹竿上搭满被褥和枕头，不消说，母亲在上午就把它们拿了出来。而父亲就坐在门口，手捧一杯浓茶，或翻看一份《武汉晚报》。这个春节没和他们一起过。本来计划好，春节前三天在李丹梦家，之后带她一起回他老家。他站起来，走到门外，仰头朝高处望，眼前的世界让他迷惘，好像什么也看不清，好像什么都看清了。一个念头从他心里跳出来，又觉得这念头来得没原由。整个春节回不了家，给父母打过几个电话。他们说不出门，前后园子里都有菜，家里都好。
　　 倒是你，在丹梦家表现好点，主动做事。
　　 晓得。
　　 而初七的结婚典礼，不得不延期，且无法确定新的日子。他的心里蒙上阴影。好在岳父岳母没给他脸色，还说没事没事。李丹梦开始很有些情绪，后来也反过来安慰他：
　　 等过了这个非常时期吧，幸福也需要慢慢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