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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晚风(中篇小说)
另四人一起把头往前伸了伸,边听边看手机视频里的字幕。一阵悠扬的前奏,随即有一女声唱道:
“滔滔江流不复还,
起落浮沉应等闲。
人生就像一艘船,
伤痕累累到彼岸。
悲欢皆是缘,
宽恕在心间。
行到水穷处,
往事如云烟。
从今后,
我要放下过去,放开心怀,
找回柔软,找回良善,
珍惜亲友,珍爱世界,
活出洒脱,活出境界,
活一个看淡恩怨无拘碍,
长空一碧艳阳天。”
众人都明白了晏琦的用意,谁也不说破。丁鹏暗暗感动,顾芸却有些神思不属。她试着分析她自己,这么多年究竟在恨些什么?她对丁鹏早就没绮思了,因爱生恨就完全谈不上。那么他年少时的荒唐为什么这么难以谅解?那一天他并没有主动炫耀,而是不小心把把柄落在了焦小玲手里。她深为不齿的是他事前的轻薄试探糟践了她的真心——生命中第一次喜欢一个异性——以及事发时怯懦地不敢阻止别人对她施暴。是该气,可真值得记恨这么久,屡次三番让他没脸吗?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随晏琦等走出酒店。侯靖泽有意要给晏、顾二人一个独处的“机会”,找了相当蹩脚的借口叫丁鹏、汪旭跟他打车先走。丁鹏乖乖听话,拦了车,汪旭却不肯上车,直接把丁、侯两位塞进车里打发了,气得侯靖泽暗骂汪旭不通人情。汪旭却猜到晏琦此刻未必愿意与顾芸单独相处,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既怕外人闲言碎语,也或许担心顾芸感情不能自控。最好的办法是表面上三人行,实则汪旭稍稍落后,让他们二人在前,该说什么说什么,那就既能交流又没有旁的顾虑。晏琦心想:“那么多年邻居不是白做的。这份默契,正像当年每天晚上到了点就打开窗子对作业。”
三人二前一后朝宾馆——也是朝学校旧址的方向散步,汪旭偶尔上来与他们并肩,说说从前的事,尤其是那阵不敢上厕所,有了晏琦的鼓励他才能打破心魔,从此社会上什么冷漠、孤立、轻慢他都不害怕了。顾芸笑道:“你也是的,当着女人的面说上厕所。”汪旭笑道:“少了俩字,‘已婚’女人。”顾芸笑着啐了一口。在如银的月色下,在听了优雅的越剧唱段后,她变得柔和起来。
汪旭笑着掉在后面几步,假装玩手机,与他们若即若离。顾芸说:“你那段戏,是放给我听的吧?”晏琦微笑。顾芸笑笑说:“我也想放下,只是很难。”晏琦说:“你放不下,伤害的主要不是他,是你自己。要学会与过去和解。”顾芸叹道:“说得简单。”晏琦笑笑说:“看看佛经呢?咱们的传统文化博大精深,中年了,该是精神上回家的时候了。”顾芸沉默半晌才说:“我试试。”
晏琦大喜。他深知顾芸的性子,不下决心绝不轻易许诺,一旦承诺就是一诺千金。顾芸望着月光下喜形于色的男人,含着笑说:“还好,你还不油腻。”晏琦笑道:“承蒙你夸奖了。”顾芸一径儿看着他,走得很慢,过了片刻,忽然眼里盈盈地生出泪来。也不是真的哭,没有颗颗泪珠,就是一时感触,凝起一层莹润的泪膜。晏琦心中难受,却擅于自控,向后扫了一眼汪旭,又看一眼顾芸。她懂他的提醒,还有第三者在场。她仿佛从来没有和他独处过。他为她解围,一次是有焦小玲他们,一次是化学课的讲台上。她到他家探病,也有侯靖泽和他母亲。十年一聚,佳期如梦,却并不能胜却人间无数,每每有那么多双眼睛在四周闪动。连这一点凄凉的满足她也没有。她忍住了泪意,鼻子却更酸了。
走到从前的学校门口,那家企业的大铁门早已上锁,只有传达室远远地还亮着灯。从这里到宾馆,不过四五分钟路,三个人却都不忍再走。小城人睡得早,不到十一点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三人索性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汪旭有意找话陪他们聊,使他们不致太过冷场。顾芸忽道:“你就不嫌累吗?”汪旭一怔,笑道:“说实话,有点累。”顾芸给他怄笑了,似乎很随意地擦了擦眼角:“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汪旭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顾芸知道汪旭是晏琦最好的朋友,也曾经微信问过汪旭晏琦为什么不接受她。那是她一次难得喝醉以后。汪旭也不绕圈子,把实情坦诚相告。顾芸当时对晏琦有多怨怼,此刻对他这个人就有多怜惜。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关心起别的事来:“你刚才劝我要能放下,与过去和解,我想想也要劝你。”晏琦讶然:“劝我?”顾芸笑了笑说:“是……也不是特指一件事。”晏琦“嗯”了一声。顾芸柔声说:“我是真不愿看你再这么下去……”她向来是生硬的时候多,唯独对他保有温柔的一面。即使如此,也少有这时那又像姐妹,又像爱人的似水柔情。她的关切快从眼中溢出来了。
就在晏琦想着如何对答时,她站了起来:“我先回去睡了。你们哥儿俩再聊聊吧。”她踏着路灯下树叶的影子走了。仍然是苗条的少女似的背影,可不知是步态还是手势,泄露了她的真实年岁。她消失在街角,晏琦却毫无征兆地一声长叹。他和汪旭一起看着天上明月,像三十年前的晚上,曾在两个阳台上做得那样。《来生缘》的最后一句歌词,仿佛又在他们耳畔浮现出来:“只好等在来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
十三
白发苍苍的晏琦在废墟里走着,微信视频开着,相当于对汪旭现场直播。汪旭腿脚不便,心肺功能退化,毛病一堆,不良于行,连下个楼都是壮举。要想践十年之约,只能靠视频和晏琦的脚步了。
废墟间的路很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的。汪旭在视频里不时地说:“当心啊,衬着点,我们这把老骨头,禁不起一点儿磕碰。”
晏琦记性极好,虽是七十大几的人了,虽在一片没有标识的碎砖瓦砾之中,他仍能大致寻找到当年的种种“地标性建筑”。汪旭最想看的是操场和教室,晏琦“带”着他到“操场”晃了晃,又到旧日的教学楼所在地暂歇。他找了半堵残墙扶着,调匀呼吸,瞧着眼前这块土地,自动幻化出初中教室的模样:前面的黑板、讲台,后面的黑板、过道,四排桌椅整整齐齐,劳动班委每天要检查在不在一条直线上;左墙上是三幅外国哲人的画像,右边三幅是中国人的,每幅上写着名人名言,至于有没有“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时间就像海绵,挤一挤总会有”,太久前的事,实在记不真切了。在三个外国大胡子和三个中国山羊胡子之间就是他们,青春、烂漫、纯真……真的纯真吗?就在这教室里发生过众男生对汪旭的排挤嘲弄,外班女生对顾芸的无情凌虐,更发生过他一回想就毛骨悚然、难以回首又无法忘怀的往事。
对,就在这里,放学后,本该大扫除的,可丁鹏汪旭侯靖泽与两个男生调皮捣蛋,粉笔大战。汪旭刚刚重新被男生们接纳,笑得尤其灿烂。侯靖泽也笑得很欢。他笑什么?是笑他能够为顾芸奔走撮合,还是能陪她来探自己的病?还是得意于顾芸没带练习册而他英雄救美,将他的给了她?撮合,可笑,你这是撮合吗?是借机接近吧?顾芸那么好的女生,是你配喜欢的吗?就凭你?然而就是这个平庸的男生,可以无拘无束与顾芸接触,无忧无虑向她谈心事、说笑话,听说还在打听顾芸高一的去向,高二学文学理,是要无休无止地缠着她吗?笑吧,笑得真好,真开心,真——可恶!
旁观的晏琦妒恨交迸,鬼使神差地拿一把粉笔,混在丁鹏等人之中,从稍侧的位置狠狠砸了过去。侯靖泽一声痛呼,弯下了腰。许是用的力气太大,许是恰好角度刁钻,又或许是六十年前县人民医院的值班医生判断有误,这一砸竟落下了终生的残疾!
只因丁鹏等人怕被吴老师骂,及时清理了教室,所有可能的证据一扫而光。只因他是稳重的班长,是年级第一、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没有任何人疑到他身上。他被恐惧攥住了,越拖延越不敢说,越不敢说越拖延,竟致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他日后取得再大的成就,得到社会再多的认可,还是背着沉重的心灵的枷,他判了自己终生监禁!
当一项项荣誉接踵而至,鲜花、荣誉与掌声潮涌而来,他内心总会浮起三个字:“我配吗?”他当然会下意识地为自己开脱,找无数的理由说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有一阵这类自我催眠似乎有效,似乎真带来几分心安。可一到同学聚会,看到侯靖泽那无神的左眼,和纯净如赤子的右眼,看到他对自己全然信任、感激、依赖的眼神,强烈的罪恶感就又泛了上来。在花样年华就做出那样阴损狠辣的勾当,他哪里当得起那些闪闪的光环?老来他愈发“德高望重”,令世人高山仰止,可他心中却不免想起淮剧《小镇》里的经典唱词:
“谁无有往事历历怕回想?
谁无有痛悔默默胸中藏?
谁不愿心无积郁坦荡荡?
谁不愿尽卸块垒着轻装?
四十年神坛高坐作榜样,
四十年寡言少语筑心墙。
四十年布衣素食惩过往,
四十年人生漫漫做道场。
你可知
多少回我笑声朗、歌声扬、语酣畅、声铿锵、
重回无瑕少年时,
醒转来方知一枕梦黄粱!”
四十年,何止四十年?无瑕少年,他连少年时也并非无瑕。剧中人寡言少语、布衣素食,他连这样的自惩也不曾做到。多少次他想向侯靖泽坦承一切,向他请罪,却始终开不了口。他没有直面现实的大勇,他是个懦夫!
“你说的,都是真的?”汪旭在微信那头震惊莫名。
晏琦沉痛地点着头说:“这是我一生的污点,永远洗不掉。”
汪旭沉默半晌才说:“难怪你后来对侯靖泽那么好,又是帮他联系出版社,又是找人帮他开研讨会。他不在了,你又照顾他的儿孙。”晏琦苦涩一笑:“有什么用?聊胜于无罢啦!说真的,我没想到他走得那么早,就在我们第三次聚会,去野鹿荡和光阴大酒店那回之后,第二年就英年早逝!”汪旭叹道:“这种事谁保得定呢?他本来就心脏早搏,那一阵压力太大,累着了就突然发作了。怪就怪他老婆只会打120,都不知道赶紧做胸口按压和人工呼吸,速效救心丸也不备一点在家里,黄金三分钟一错过就是一条命哪!”晏琦哀痛地说:“是王宇亲手为侯靖泽火化的,从此以后王宇就没来参加过咱们聚会。连王宇都无法面对,何况是我?你知道吗,侯靖泽很早就签了捐赠志愿书,死后把右眼眼角膜捐出去。这样一个好人,一生就被我的年少冲动给毁了!”
他剧烈地大咳起来。汪旭忙在那边苦苦相劝,好半天,待他稍稍平静下来以后才沉声说道:“到底我是后知后觉,顾芸早就猜到了吧?”晏琦缓缓点头说:“她心细,大概感到我多年如一日帮侯靖泽的忙,渐渐地怀疑、想通、想透了。”汪旭真诚地说:“老晏,听我一句劝:你这么下去是白白折磨你自己。你说侯靖泽被你毁了,可你把你自己也苦出水来了!人都过世三十年了,离你犯错都六十年了,你还要心心念念,自责自愧,一说起来还那么激动,那就是自虐!”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秘密,今天他发现有一个。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晏琦劝他,帮他剖析、理顺,思考对策,今天他要反过来规劝晏琦。他是晏琦交好大半辈子的老兄弟,从他嘴里讲出来的恳切劝喻,分量直如千钧。
良久良久,晏琦才咳了一声说:“往回走吧,兴许顾芸已经来了。”
才走了几步,就见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牵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迎面走来。她见到晏琦,停下脚步,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就招呼道:“晏叔叔,您好!”
晏琦奇道:“你是?”那女人说:“我是顾芸的女儿洪琳。”指着拉着的少女说,“这是我的孩子瑛瑛。”对瑛瑛说,“叫爷爷。”瑛瑛红着脸,声如蚊鸣,叫了声:“晏爷爷好。”
晏琦顾不得礼节,问顾芸怎么不来,明明前两天微信还说得好好的。洪琳神色黯然,晏琦和视频那端的汪旭便有预感。果然洪琳说:“妈妈走了。”晏琦脸色大变:“什么时候的事?”洪琳说:“上个月。”晏琦颤声问她:“那最近跟我联系的是……”洪琳道:“是我。妈妈怕您失望,事先叮嘱了我,叫到你们同学聚会的正日子再告诉你们。她要我代她最后赴一次约,她说,她不能对您失约。”晏琦心上锐痛,不由得老泪纵横。
洪琳和瑛瑛也哭了。洪琳说:“我妈走得很安详,听着佛曲就过去了,也是有福报的。您别太难过。”晏琦止不住地只是泪如雨下。汪旭在那边也抽泣起来,暮年之人,一旦知道同龄人又走一个,那不单是哭别人,同时也是在哭自身。他泣道:“我们(3)班,眼看着也没剩下几个了,邵珊珊都去世一周年了。”晏琦见洪琳面有诧色,哑着嗓子解释了一句:“也是我和你母亲的同学。”洪琳点头。晏琦朝手机说:“先挂了,回头跟你说。”汪旭哽咽着应了。
挂断视频,洪琳扶着晏琦往门口走,让瑛瑛跟在后面。洪琳说:“这孩子和她外婆最亲,吵着一定要跟我来完成外婆的心愿,我就带她一块儿来了。”晏琦轻道:“好孩子。”
回到废墟门口,洪琳从包里掏出个本子来递过去说:“我妈说,这本来是您的,要我物归原主。”晏琦心中一跳,打开看时,是他初中写的武侠小说,把班上同学全编进去了,开始是铅笔,后来用圆珠笔重描了一遍。看着那一个个曾经代表着鲜活生命的名字,他不禁想到汪旭刚才说的:“眼看着也没剩下几个了。”他一页页翻着,想起当年每写完一章,就在班上疯传,到最后小说突然不知所踪,原来是被顾芸悄悄收藏了,这一藏就是几十年。她对他的情意深沉至斯!他极小心地抚摸着每一页,生怕碰破了一点儿,那已然不是他一个人的,是他和顾芸共同的,他一页页翻过去,泪水不觉又流了下来。
少年人的爱恨不得章法,中年人的背负掺杂无奈,老年人的心境沧桑凝郁。每个生命阶段在作者笔下都恰如其分。如果文本仅止步于此,亦不失为佳作。然而作者的野心,使他在时空格局之外,还给了一众人物(主要是七个同学)几乎每人一条完整的生命曲线——要知道这个作品全长不过四五万字而已。
《晚风》中的一干人物,用自己起伏的生命线,深切的诠释了“人生是一场修行”的真谛。侯靖泽、汪旭在青春的苦恼后,藉由纯真修得一生的诗意、赤诚。顾芸在历经非常的校园欺凌后,结成半生难解的心结,终在佛音梵曲里修得清宁。最让人震动的还是晏琦,潜伏多年的悔与愧几成心魔,大半生造就浮屠却困于浮屠,在知己顾芸的临终劝慰和自身的不俗悟性下,才于暮年放下往事,放开心怀,升华境界。丁鹏、邵珊珊、王宇们没有这样的福报,可他们的一生也一样耐人寻味、引人唏嘘。
《晚风》的文本收敛了戏剧性与传奇性,尽可能转向平实、朴素与深厚。主人公晏崎以大半生的时间,历经心路的百转千回,才爱恨尽释,返璞归真,悟透生死,发愿将余生的爱与暖回赠于浩渺的人世。是千疮百孔人生世态的经历见闻后,修成的融通旷达。作品出人意料地没有结在伤感低徊的情调上,反有激扬振奋后的平静。作者借由晏崎暮年的参悟,完成了写作上又一次可贵的自我突破。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