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松米米的轮回(散文)
北风吹来了冬。
我打电话给老母亲叮嘱多穿衣服,说,周末我要回来。老母亲说,冷嗖嗖的,来做什么。硬要回,你买点嗑松来看看你小婶,她越发不行了。
小婶五十岁后身体就没好过,病怏怏的,现七十多了吧。她儿子会木活,儿媳磨豆腐卖,这让小婶寡白的脸上常挂着笑容。
放下电话,想着老母亲的嘱托,我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小婶爱吃嗑松,那些年的一幕幕仿若昨天。
火塘在进门的右边,红红的炭火像小婶的脸一样红。地上有一碗嗑松,棕色,坚壳,扁圆,新鲜。小婶背后是板壁,板壁那边是婆婆家。本是一大间,分家后用木板隔开,将一大间隔成两半,便是两家人。
小婶喊着我小名说,小石头,我与你一样也是属兔的,不过你是本地兔,我是外来兔。我不懂,回来问我妈。我妈说,你生在这儿,她是嫁过来的。
我觉得小婶嗑松籽很神,像耍魔术。她塞进嘴里一颗嗑松,白白的牙齿轻轻一咬,咯喳一声,松壳破开,吐了出来,不多不少一模一样两片。我做不到,试了不知多少次。要么松壳分成几片,要么是大小不一的两片,或很多片。我很郁闷,问我妈,我妈生气了,说,针尖大的事也问,她比你大两轮,你长到有她大,你就能了。那一瞬间,我巴不得立马长大,有小婶一样大。
小婶嗑松籽出了名,别家没有嗑松,她家有。街上的人说是松籽,小婶叫嗑松。她常嗑出松米米给她儿子吃。她儿子两岁,她对我说,小石头,我儿子有你大,我就不给他嗑了,让他自己嗑。常嗑松籽好,炼牙齿,少牙病。小婶说这话时,露出的牙齿白生生的,像外面正下着的雪。朵朵雪花飘飘落落,屋里也比平时亮了起来,火塘中央的炭火烧得更欢。小婶面前有一个小簸箕,她吐出的松壳落在簸箕里,一片片的,大小一样。棕色的,是壳面;白里透黄的,是壳内。像故意摆放的,看起来很规整。再看我面前小簸箕里的松壳,大大小小,颜色不一,有的还带有白点。我知道,白点是松籽肉。小婶说我浪费,松米米都磕碎了,粘在松壳上,还责怪我不会过日子。多香的松米米,可惜。我很吃惊,小婶吐出的松壳干生生的。我吐出的松壳,是湿的。是我的口水,我低下头。小婶一定是看出我的心思了,咯咯笑,说,嗑松籽要把握力度,咬轻咬重都不行。嗑松不是扁圆的么?要侧放在牙齿间,不要平咬。咯喳,咬成两半。
我试了好久,直到外面雪花不再飞舞,大地睡成了白茫茫的姿势,我还是做不到。小婶笑了,摇摇头,说,小石头,你看小婶。她把一粒嗑松放在上齿和下齿之间,扁圆的嗑松侧立在整齐的两排白色中间,像一颗子弹头。咯喳,两片松壳飞了出来,落在簸箕里。松壳里的松籽,留在小婶嘴里。小婶得意的神色,让我觉得她就是神。
更多的时候,小婶嗑出的松籽并非自己吃,是放在一个印有小猫小狗图案的小花碗里。松籽米米呈椭圆形,白白的,大小均匀,像一粒粒大米。小婶用筷子捻起一粒,放进她两岁的儿子嘴里,说,吃吧,松米米,圆又圆,香又甜,妈妈儿,天天吃,长身体。小家伙嘴巴咂得吧嗒吧嗒直响,很享受似的。
天放晴,山上白色换成了绿。小婶问我敢不敢跟她进山剥嗑松。我来劲了,大声说,敢。我妈说,你小婶在树上摇松包的时候,你站远一些。我妈告诉我,小婶嫁过来之前,读到小学三年级就回家做活了。后来,成天在山上剥嗑松,送到后所大庆煤矿卖,一个季节下来,挣的钱能买很多新衣裳。你小婶是山上野大的,村里人叫她野丫头。
小婶挎上背箩,里面放了一把镰刀、一把砍刀、一双手套。我也背着一个小背箩,放了一把小锤,我妈不给我带刀。路上,小婶哼起了歌,好听,像村里广播里唱的一样。
嗑松山,山高林深。来到半山腰,翠鸟飞腾,松涛朗朗,好闻的味道阵阵沁入鼻腔,是那种淡淡的松香味。小婶选的日子很好,星期天,村小放假。小婶说,你在读书,不能耽搁。小婶来到树下,手脚齐攀,爬到树上,像一只猴子那般自如。如果小婶像大婶一样胖,是爬不上树的,大婶走路都会喘。大婶与小婶有矛盾,不讲话,我从不去大婶家,她吝啬。有一次我跟我妈去大婶家借东西,我发现大婶用脚把地上的一袋嗑松挪进长条木凳子下面藏了起来。小婶不一样,我去她家,她把收好的嗑松拿出来,叫我嗑了吃,走时还抓一把放在我衣袋里。
小石头,离远一些。我抬起头,小婶已爬到树顶。一片一片蓝镶在枝蔓间,晃动着我的眼睛,也晃动着挂在树枝上的一个个松包,也晃动着我与小婶的希望。我赶忙跑开,小婶仿佛是一只猴子。猴子屁股是红的,小婶脸是红的。小婶双手抓住树枝,使劲摇了起来,一群鸟腾地飞起,往远处掠去。咚咚咚,一个个松包掉在地上,滚了几滚才停下。
小婶又爬到另一棵树上。
很快,地上密密麻麻堆满了松包。
够了,小婶从树上下来,笑眯眯的,说,小石头,快把你的小锤拿出来,找开口的松包敲。你敲的,归你。
开口的松包早已成熟,不用费劲便能把松籽敲出来。我用小锤一敲,亮晃晃的松籽滚了出来。
小婶蹲下,用刀把还未开口的松包从中间砍开,里面棕色松籽完好无损。小婶一抖,松籽滚落进背箩里。刚出松包的嗑松,有金黄的,有棕色的,有橙黄的。有的嗑松不出来,小婶戴上手套,使劲掰。
我没有小婶能干,抓住开口的松包,放在小背箩上方对撞,松籽落入背箩里,发出嗒嗒的响声和新鲜的香味。再没有松籽滚出来,我拿起小锤,狠狠砸下去,躲在里面的松籽又滚了出来。我说,看你躲,看你躲。小婶咯咯咯地笑,走过来,把我敲过丢在旁边的松包,切开。果然,还有松籽藏在里面。
有的松包还是绿的,小婶说,这种松包,还没成熟,硬敲,嗑松也不出来的。我说,咋办呢?小婶朝我神秘笑笑,说好办。她捡来干枝,抓起一把干松毛,来到空地上,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哗啦一下,红红的火舌子窜起,凑近,燃着松毛,放上干枝,再把泛绿的松包放在干枝上。火越燃越大。一阵噼啪的响声,松包裂开。小婶不断把开口的松包从火堆里抓出来,趁热切开,然后抖一抖,松籽嗒嗒掉了出来。
我也学着小婶的样子,忙了起来。终于,所有落地的松包被我们掏空了,小婶站起来,扯断一枝松毛,把火扑灭。
树枝间隙透来一束束红光,小婶走了过来,说,小石头,你剥得多少?我得意地提过小背箩给小婶瞧。
小婶朝我竖起大拇指。不错,有半背箩,你看我的。小婶说着提过她的背箩。天啊,神了,满满的一背箩。小婶捧了两捧松籽,丢入我的小背箩,说,我的太满了。说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看你的脸,黑不溜秋的,像小黑花猫。我也笑了,指着小婶的脸,说,小婶,你也一样,黑不溜秋的,像大黑花猫。咯咯咯的笑声吓跑了晚阳,我跟着小婶下山了。
小婶,明年我们再去。我说。
小石头,明年呀,好啊。不过以后你长大远走高飞了,还会跟小婶去吗?
小婶没说错,后来我进城读书,工作,再没有跟小婶上山敲松包。让我难以忘记的是,每年冬季回家,小婶都会送一袋嗑松给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流逝也没有消磨小婶爱嗑松的嗜好。正好,朋友前几天送我一袋嗑松,我分出一半准备带给小婶。
才进家门,老母亲迎上来,问我,我儿,嗑松带来没有?我举起袋子,妈交代的事忘不了。晚饭后,老母亲不让我洗碗,说,快去瞧你小婶。
我来到小婶家。还是那老房子,墙体木房,只是重新装修了,刷白了外墙,漆了里面的板壁。堂屋是水泥地板,拖得干净。没有了火塘,不过换成了火炉子。长条凳子换成了沙发,面前有一个实木茶具,茶几上有一个碗。
小婶斜靠着沙发,很瘦,头发凌乱,面色寡白,瘪瘪的嘴巴蠕动着。小婶好,我来看小婶,这是给小婶的嗑松。我说着把袋子放在茶具上。小婶望着我,立马笑了起来。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难过起来。小婶张开的嘴空空的,一颗牙齿也没有。
火炉子里的焦炭烧得通红,红里透着温暖。我哥,坐,坐。小婶的儿子说,递给我一把小独凳。小婶的儿子小我六七岁吧,他也有白头发了。
我进门时,小婶的儿子坐在小婶身边。他面前有一个簸箕,堆着松壳。他正在嗑松籽,嗑出来的松米米放在小婶面前的碗里,轻轻说,妈,吃。
那一刹,我觉得自己穿越到几十年前。小婶嗑出松米米,放在面前的小花碗里,递给两岁的儿子说,吃,松米米,圆又圆,香又甜,妈妈儿,天天吃,长身体。
山哥的文,每篇都要好好学习。
我理解的散文,还是得写出生活的况味,人性深处的灵魂。语言自是要形象精致,透出的精神要励志。
再一次谢谢二哥!
谢谢老姐点评鼓励,兄弟自是不敢懈怠。
想起小婶的好,如今,小婶年老体衰,颇有感慨,于是写了这文,回忆那些美好的日子。感恩小婶,祝福小婶!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此文因看望小婶而写,自己也蛮感动的。
共勉!
保重!疫情并未结束,还得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