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偶遇(小说)
我是司机,给县劳动局张局长开车。
暑期,一个夕阳西下、绚丽彩霞铺满天际的傍晚。我送张局长回家,又风驰电掣般地行驶在返回自家的路上。
车子经过一个村庄的小河沟附近,一名女孩急切地站在路中央挥手拦车。我一个急刹车,立即从驾驶室跳下。只见女孩披头散发,布满污泥的脸上夹杂着血迹,衣服前襟还撕开了一条豁口子,连声地喊着。
“我的包裹和自行车都掉在了河里,好心大哥,您帮我打捞上来吧。”她的声音带着无限的哀求与渴望。
随着女孩手指的方向,她的包裹正沿着河水缓缓地向前游动。我来不及多想,迅速脱掉长裤和短袖衫,奋不顾身地跳进了浑浊的河水里。我以极快的速度,先是捞上来包裹,又奋力将自行车也拖到了岸上。
我刚刚上岸、惊魂尚未平定的当口,女孩子不顾羞涩,偷偷地从后面用双手抱住了我的腰。
我用力掰开她的手,慢慢地转过身来,见她秀色可餐的脸上镶嵌着的眼睛里,正闪烁着感激的泪光。
她激动得难以自持,口中不停地念叨:“大哥真好,大哥真好。”
女孩子的自行车已经摔坏。我把自行车放在轿车的后备箱,又从车内拿出一件风衣给她。她背对着我,脱掉湿漉漉的上衣,换上了风衣,并把裤子上的水用力拧干。随后,我就开车将她送回了家。
这是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新盖的三间瓦房,镶嵌的是旧门窗,在没有装修的房间内,摆放着几件旧家具。一家四口人,父母双亲,还有一个前几天刚刚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弟弟。她的名字叫刘宜玲,十八九岁的年龄。
第三天的早晨,刘宜玲带着一面锦旗,兴致勃勃地来到单位找到张局长,她将锦旗郑重地交到了局长手里。
听说给我送锦旗,张局长把我喊进他的办公室。
刘宜玲深情地说:“你们单位的王师傅,是活雷锋啊。前天傍晚,我骑车不小心摔到了一条小河里。恰巧被开车路过的王师傅看见,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起了我,又帮我捞起了包裹和自行车,并安全地把我送回家。是他帮我挽回了损失,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他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都不会忘记。局长,您可要好好地表扬他啊。”
我急切地说:“局长,情况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帮她捞起了包裹和自行车,并没有把她从水中救起,她是自己从水里爬上来的。小刘,这点小事,你不该送旗,更不该说谎。”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本来事情就是这样子的嘛,你怎么能说俺是说谎呢?”她的嘴撅的老高,双肩一扭一扭的,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张局长说:“王师傅,做了好事就该受到褒奖,谦虚过度可就不好了啊。”
刘宜玲走后的第二天下午,张局长召开一个专题会议,建议秘书处将我舍己救人的事迹及平时的良好表现整理上报。号召局机关的全体人员向我学习,鼓励我要做好表率,再接再厉,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从此,我成为劳动局里的一个名人,也成了县里小有名气的英雄。
本是举手之劳的事,怎么就成了英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终于找到了刘宜玲,我开门见山地说:“小刘啊,这么一点小事,你为什么要送锦旗?既然把事情说出去了,就要实事求是地说,为什么偏说我是在水里把你救起来的呢?连日来,我像做了贼似的,想把事情真相公之于众,又怕张局长下不来台。我进退两难,无地自容,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啊。”
听了我的话,刘宜玲笑吟吟地说:“王哥,你可真逗。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如果不是遇到你,我肯定要自己下水捞包裹和自行车。要知道,包裹里有我从亲戚家借来的三千块钱,那是给我弟弟交学费的。包裹里还有亲戚给的衣服。自行车也是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我能都扔掉不管吗?我不会游泳,如果我下水捞包裹和自行车,说不定会被淹死。即使不被淹死,也被难为死。你说,我说的有错吗?你为什么还说你连死的心都有啊?”
“你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啊,你这是在编故事,在骗人,做人要地道,要诚实,要……”听了她的话,我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王哥,你是在机关工作的人,机关的含义是什么?机关就是计谋,就是心机。人与人之间表面上温文尔雅,背后里却相互仇视,相互践踏。现在全县正在开展学雷锋、树新风活动,各单位都在抓典型,竖标兵。或许张局长正在为竖标兵的事而苦恼呢。发现你是个英雄,不知他心里该有多高兴。你以为张局长傻呀,他就是知道我说谎,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戳穿我,他要以他的工作大局为重。这点狗肚鸡肠的小事,他会放在心里吗?因为工作做好了,他才有政绩。政绩,对于仕途来说,它意味着什么?这还要我细说吗?你就傻吧你,当了典型,对你的前途也是天大的好事啊!我熬了两个夜晚,煞费苦心地缝制锦旗,都是为你好啊。你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她又像是一个八面玲珑,惯于老谋深算的长者。
老婆在乡镇幼儿园上班,我的家住在幼儿园的后面,距离刘宜玲家仅两三里的路程。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刘宜玲穿了一件时尚的新衣服,在窈窕身材的衬托下,像一株出水的芙蓉,格外地鲜活亮丽。她拎了些糕点和水果,小心翼翼地来到我家。她一进门就一个劲儿地夸我老婆长得漂亮。说她是仙女下凡,闭月羞花,倾城倾国等等,凡是能用的形容词她都用上了,老婆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你可真会夸人,我比你差得远呢,你才是真正的年轻漂亮呢。我家小王做了他应该做的事,实在没必要又送锦旗,又送东西的,这样做我们会心里不安的。”老婆十分诚恳地说。
我冷冰冰说:“小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把东西拿走,以后可不许再来了啊?”
老婆瞪了我一眼,愤愤地说:“你这个人可真会说话。人家来怎么啦?有理还不打上门客呢。小刘,别见怪啊,他就是一个不懂事的人。”
以后的日子里,小刘经常来我家。时间久了,我对小刘的冷漠也渐渐地消除了。甚至通过关系,还给她找了一个临时工的工作。小刘渐渐变得阳光起来。她逢人就说,俺有亲戚在劳动局工作,什么忙都能给俺帮。
前年,劳动局张局长退居二线,同时,单位又进行公车改革,公用车辆减少。这样,我就失去了驾驶员的工作。
新来的局长让我到一家私人企业看大门。我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被降格使用,觉得丢人。一怒之下,便满怀着“力拔山兮气盖世,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雄心壮志,去了远方的一个城市自谋生计。从此,我与老婆和刘宜玲都失去了联系。
将近两年的时间,我在城市里没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以致连自身的生活都难以为继。于是,我开始怀疑人生。人类不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吗?可我为什么要从人一天天地变成动物?不是吗,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我穿的比济公还难,身上的污垢比济公还厚。我每天除了找吃的,就是找住的。这显然就是一个动物啊!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会说话,而动物不会说话!
今年春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份送桶装纯净水的工作。城里人认为,自来水只能沐浴不能喝。为健康起见,他们只喝纯净水。所以,送水工的工作,很忙,很苦,很稳定。只有像我这样没吃、没穿、没住,生活穷困潦倒的人才愿意干,也才能干得好。
我饿狼似地穿行于城市里的大街小巷,乞丐般地进出于高楼林立的千家万户。
当有了送水工的工作以后,我无比激动地给老婆打电话。老婆先是狠狠地骂了我一通,接着便咬牙切齿地说:“你一年多时间没给我打电话,我打你电话,你不是停机就是关机。打电话给刘宜玲,想向她了解你的情况,同样也联系不上。我到她家里去找,家里人说她一年前就到城里打工了。我想,她一定是进城找你的。不然,为什么你们两人我都联系不上?你们就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吧,我现在正寻思着和你离婚呢。”
由不得我解释,老婆就挂上了电话。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扛了一桶水,汗流浃背地爬上六楼。轻轻敲了敲门,室内匆忙走出来一个人。这人不是刘宜玲吗?我惊奇地喊道:“刘宜玲,刘宜玲,你在这里啊?我终于见到了你。这是缘分,这是缘分啊!”
刘宜玲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她扫了我一眼后,急切地摆动着手掌,声音低沉且又神秘地说:“小点声,小点声,我老公上夜班,正在房间里睡觉呢。他总把我关在家里,不允许我和陌生人说话,更不允许和老家的人说话。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以后有事,咱们私下联系。”说完,她随手在水票背面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到了我的手上。
过了两天,我给刘宜玲打电话,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我再拨打一次,仍然是同样的声音。
第二天上班时,水厂老板告诉我:“刘宜玲昨天打电话说,她家的水你以后不要再送了。”
我说:“为什么?”
老板说:“你心里不清楚吗?为什么还要问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