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相依为命(中篇小说)
但书记岗位,对他是个强烈诱惑。先不说待遇,光是村里老太老头,一见面客客气气,书记书记,心里叫弹琴起,挠痒痒似的。再老实巴交的男人,心底都有权利的欲望。
通过上级组织严格审查后,党员干部集中在会议室。起立唱国歌、朗读入党誓词、交纳党费,规定程序过后,几位候选人自报家门,通报学历、简历、业绩,开始投票选举。老太老头很满意:“这个好这个好,那个好那个好,现在当书记主任,都要大学毕业。以后孙儿孙女,定叫他们读大学,不要吊儿郎当,浪费了可惜。”
老党员识字不多,所以大家举手表决。
老二保持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坐在台上,谁是谁他都不怎么认得,台下那么多美女,遗憾的是,年纪都大他几十岁。只听唱票人说:“丁福富,丁福富,丁福富……”
今天他觉着娘舅取的名字很好,听着轻松愉快,像在欣赏大合唱,他有点陶醉。他想:“如果能够当选,多么强大,管着全村2973人。今后每天手交叉在背后,小区路上走着,这边叫书记,我哎;那边叫书记,我哎。多么热乎多么体面。然后,我就谁谁谁,这边这边,垃圾清理一下;那边那边,你煤球炉今后别搁外头,影响环境。”
这可能是老二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他好笑,自己权力欲也蛮强,这位置正好可以满足。他在部队里,当个营级干部,其实还是在司令部工作,上头有许多领导,他唯唯诺诺工作就好,不用动脑筋。
坐在台上,他思想一直在神游。他忽然想起上次,他和老婆、儿子,一起去白云道观游览。一位中年道士看见他就点住他,要给他看相。他工作正没着落,无可无不可的,就凑趣坐下来,伸手给道士看。
六
道士看了老二手相,瞄着他的面相:“你要远离姓林的人,如果走得太近,对你发展不利。你这面相,一看就是官家人,但当不了一把手。你性格偏软,只能当二把手。”
道士与时俱进,对为官之道了解这么透彻。但说要他远离姓林的人是几个意思?母亲姓林,莫非也要远离?
国歌响起,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场。一会儿功夫,票唱完,主持人宣布奏乐,在录音机播好国歌后,监票人庄严宣布,丁福富全票。经上级部门批准,老二走马上任。也是特事特办,村里老书记撂挑子,政治生活很久没有正常开展。
老二晚上兴奋得失眠,很晚才稀里糊涂睡着。第二天一早,他还陶醉在梦乡,事情来了。有人在铁拉门前啪啪拍门,他眯缝眼睛开了门,一位老太太提着包,谄媚地问:“你是丁书记?”
一听职位,他就清醒过来:“我是。什么事?”
她说:“我想请你帮忙。”
她边说边掏那包。他赶紧按住:“您千万别送礼,我们共产党干部,为民办事,不讲这一套。”
她忸怩半晌:“书记你误会了,不是礼物,是我刚去菜场买的豆芽。我的报告放在豆芽菜下,掏不出来。”
他想,你不早说,人家以为我想礼物想疯了,白白浪费表情。老二回老屋喝酒时,二嫂乘兴把这事告诉兄弟们,让大家乐呵乐呵。如她所愿,获得哄堂大笑,都给老二点赞,收礼收个豆芽菜。
那个老太太说:“我快九十岁,解放前在县中读书时入的党,后来脱了党。解放后我想恢复党籍,多年得不到解决。我找不到当年同学作证,也找不到当年支部书记的证明。”
他问:“您到组织部,档案局,查过没有?”
老太太说:“都去过了,时间太长久,好多线索都没办法查,所以一直挂在那里。昨天我听讲选出新书记,会为我们办些事。所以今天就跑过来了。”
他暗想,刚刚学剃头,遇上瘌痢头,麻烦了。他轻声慢语安慰她:“我替您问问,有消息就回您信。”
上班后,老二去请教老书记,也就是现任的副书记周大康。听到是这老人家的事情,周大康微微一笑,告诉他,和有关部门联系一下。联系后,他会发现这事够麻烦的。
老太太是县里的名人了,逢年过节前,她就去各个有关部门,要求恢复党籍。但是几十年过去,她的事情已无从查起。时间越久,越成为无头案。
让她重新入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显然不现实,大家都没有这样的魄力。老二对周大康说:“如果是模范典型,倒是可以为之。比如准备十万百万捐款,或者同意百年之后,捐献遗体器官,叫媒体炒作报道一下,说不定有正面社会影响,组织部觉得可取,就有理由恢复党籍了。老太太显然没有这笔财富,也没有这个心思。要不要告诉她?”
周大康竖起一根手指,嘘一声,意思是不可多言。老二马上噤声。自己成为周大康领导的现状,他一时还适应不了。可恨自己,还没有老书记的政治觉悟和组织立场。
老太太看老二和蔼可亲,天天跑他家里拍铁门。他只好安慰老太太,这事还要再等等,看哪天开党委会,他把这个事情提出来,让大家讨论一下,看怎么解决好。
老二这个书记,其实是个空头虚衔,权还捏不牢,具体听他的人不多。下面干活的几位妇女干部,看似忙得不亦乐乎,其实都在务虚。她们也感觉麻烦,许多年这样工作过来,现在一五一十向新书记汇报。她们心底里瞧不瞧得起他再说,他分管的工作,规定要向他请示汇报。老二潜意识里,觉得她们有藐视他的感觉似的。
会议很多,村里的,党委的,街道的,组织部的,统战部的,县委办的,几乎所有会议都要他参加。
他性格木讷,适应性不强。很长时间,他还觉得自己没有入门,别人怎么看不知道,他觉得自己说着外行话。他很羡慕其他领导,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一到会议上需要发言时,往往很费力,组织不好语言,干巴巴讲几句就没肉头了,自己都感觉无趣了。
在村里,他提出什么合理化建议,同事们也热烈响应。到需要解决具体问题时,他们就很为难很婉转:这个要等街道批准;那个没办法解决。头几次他提出,桥墩那边,可以建个停车场,让特困户去管理,增加一点收入;这边围墙外,铺水泥地做旗杆,让村民跳广场舞,节日升国旗。他们满口答应,到最后,一件事情都没落实。他都怀疑自己提建议,是在白日说梦,落实这些并不难,这是村里的集体地皮。但有一件事是一定要落实的,那就是联系市公用集团领导,协商村里通公交的事情。他想起父母来了。
农村工作有一定规律。他这个外行人,在这里指手划脚,到底有多少意义,他有些担心,他认为可能说不到点子上。必须尽快融入。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到后来,每次开会他就想打瞌睡,形成条件反射,以至于看到村委办来电显示,头就大一圈。有几次需要带头大扫除,他就赶紧溜号。想想自己一把手职责,还是忍一忍,干活吧,做什么工作都不容易。
老二的性格更多像他娘,糯糯佛一样。一边是火焰,白美凤强悍无比;一边是海水,周大康老谋深算。他夹在当中,天天有苦难言。双方都在大力拉拢他,他学打太极拳,避免正面介入。平时开开会排排队,举举手投投票,学习传达上级指示精神,倒也无所谓。真正剑拔弩张时,他就躲开去,倒也相安无事。
七
但是,到大批农田被征用时,要决定大笔资金分配,真刀真枪,刺刀见红,怎么躲都躲不开。多少村民一夜暴富,有些人口多的大户,份额也多,成为千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的,居然不在少数。再没有田地可种植,平时炒炒麻将、打打扑克,喝酒划拳玩手机,无聊至极。
村民中始终有人认为分配不均,怀疑有二十亩良田在被征时“失踪”,发动村民,准备聘请律师,和街道办事处打官司。有些女儿远嫁他乡,户口迁出多年,赶回来要求分配份额。有些早年当兵出去,在城里当了多年职工,也闹着回迁户口,瓜分财产。官司打一场又一场。
有些容易解决的问题马上解决,比如同意当年考大学出去,现在成为部门领导和专家教授的,作为高端人才迁回户口。从村里走出去的县市省城干部,不等开口,已分配到手一笔资金,村领导会殷勤送上门。有些关键部门领导,村主任哭着喊着要给钱。不拿白不拿,闷声大发财。大家都依法办事,乐享其成。
但是有些和村领导性情不合的村民,即使官司打赢,执行也难,一次次督促,执行不成,几年拖下来,大部分不了了之。
有些村民住进新房子,旧房子空出来,就隔成一块一块,分租给城里KTV歌女。她们涂脂抹粉,花枝招展。下半夜散场后,花五块钱,坐在摩的后座回来,一觉睡到中午,穿着高跟鞋,笃笃笃出去,找食,洗头,化彩妆,带动周边的小吃店、小超市、美容店、妇科小诊所,如雨后春笋,野蛮生长。
最小的弟弟老五,在这样的环境中,真是如鱼得水,欢喜得不要不要的。他今年也四十了,不想结婚,也没工作,东游西逛,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愁,镬灶打在脚肚上,有时到老妈这里蹭个饭,有时去哥哥那打个食。
他嗜赌成性,一赢几百万,一输穷光蛋,千里马都报不得信。经常几天几夜无影无踪,不是在赌场,就是在躲债的路上。哥哥们也没办法,巨婴拒绝长大,别人又能如何。
老三开着车窗听着歌,直奔工地而去。副驾驶座上手机响了,接起,是老五声音,慌里慌张:“老三,快来,妈很不好。”
“怎么不好?”老三调个头,一脚踩在油门上,箭倒一样倒过去,大风呼呼灌进驾驶室。
老人安静躺在床上,小小身子蜷在被子里。老三问:“妈,我昨天过来,你还好端端的,忽然这样了?”
老五哭丧着脸:“妈最近一直不对劲,咳嗽,头痛,呕吐。她说老毛病,叫我不要说,说你知道大惊小怪。去医院看看?”
老三揪着心把老妈送进县医院。一检查,医生说病情严重,需要马上住院。老三半信半疑,担心医院为赢利随便收人。
县医院现在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在全国县级医院名列前茅。各科室满是病号,所有走廊上都躺满了老弱病残。
老人住进消化科走廊,等别人轮空。老人倒也乖巧,没有吵闹回家,可能是几天病下来,自觉情况有点不妙。不过她不害怕。她知道自己没病,几十年没去医院,没有体检,连农保人员例行体检都不去。稍微有点胃寒,吃点香砂养胃丸就好。有点大肠湿热,吃点香连丸完事。
医生开了很多药过来,她怀疑医生乱开,但是既然开过来了,也就吞下去。她胃口大开,医院清水寡味的快餐,她连饭带菜,整盒都吃下去,还喝了不少饮料。
老三请教主治医生,问橙汁能喝么,酸奶能喝么,有没有什么忌口,医生说:“都能喝,想吃吃,想喝喝,不用忌口。”
老三心里一嘎登,睁大眼睛:“啥意思,这话听着太熟悉了。电视剧里经常听到。”
医生同情地看着这个孝顺男人,点头说:“就是你说的这个意思。看来电视剧还是能宣教的。你母亲情况很严重,要组织各科医生会诊。”
“牙口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身体倍棒”,老太太边吃饭,边念叨电视老广告,豪情满怀。
她是狂热的电视迷,追星族,对所有明星如数家珍,范冰冰、林心如、小燕子、李晨、费玉清,无论大陆港台明星,都熟得老朋友似的。病房保持安静,不让病人看电视,可把她给闷坏了。
隔壁病床有位胖大老太太,脸色青紫,胸闷咳嗽,被她嫌弃得什么似的。
“这老太,肮脏死了,啊呸一声,啊呸一声,随地吐痰。她离过婚,这个陪床的老头是二婚头。她住山里头,家里困难,连毛巾用破了都舍不得扔。我这边亲戚送来水果,吃不了要烂掉,我就给她吃。梨子苹果圣女果,狠吃狠吃,千世人没见过一样。”她悄悄对老三说。
老三都同意,没意见。他嗯嗯哼哼,笑嘻嘻的,尽量让她开心,尽管心里慌作一片。他的心里明镜一般,什么都一清二楚。
几个兄弟里,老五没牢家,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影,不能当一个正式的人用。
老二要去村党委坐班,排不出时间,晚上如果值了班,白天哈欠连天不像话。他说过周末归他,可村里也忙,今天大检查,明天大整治。消防、防疫、民兵、城建等等,千头万绪,千根线一根针,走不开啊。
老大也不当算。他以前跟着邻居,通过黄牛背,去过意大利,拿了别人仓库里积压的箱包,到市郊区小超市销售,生意很好。他在那里干了十几年,也赚了一些钱。后来生了病,邻居带他回来。到底在国外发生过什么,他不说,别人也不清楚。后来确诊是抑郁症,地方上俗称老鼠病,住过两次院,出院回来,也是躲在房间不想出来,头发都搔光,见水发抖,听声紧张。
医院这么多人,闹哄哄的,叫老大过来坐着,比死都难受。
八
老大家里也不好过。老大的儿子丁金林,待人接物,聪明伶俐,在一个亲戚的房地产公司做销售。
这个时候,房地产形势大好,想买房要托人去内部说情。根本不用等房子上市,就销售一空。能买到房子,就是场面上的会人,足够炫耀三五天。
丁金林乘机赚了个够。有钱以后,他在社会上到处厮混唱K喝酒,游手好闲,和其他拆迁户后代玩一起,后来染上吸粉,两眼深陷,皮肤灰白如蜡,五进宫甚至七进宫,进出戒毒所如常客。他也不再干活,反正有大把积蓄可以挥霍。自己的钱花光,把家里的财产败完,就伸手向父母要钱。
一个大家庭,一个小社会,有官员,有老板,有赌棍,更有从事底层靠手艺吃饭依然挚爱文学的老三;有夫妻真情,手足之情,母子真情,也有毫无血缘的情感——妯娌之间,老三夫妻与养女之间,还有邻里之间,亲戚之间……总而言之,人世间的情感,甚至因为利益牵连出的情感,如同学之间,企业家之间,与债权人间……都在文中得以体现。记得司药老师曾经评价乔老师的一篇小说——清明上河图般细碎而清晰的市井人与事在作者笔下生机盎然。而且此文的波折可谓重重叠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甚至波涛汹涌。直至结尾,又掀起波澜,留下悬念。好有看头的小说!佩服至极!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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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相逢未纵谈天口,
且道今春卧锦江。
依旧绿槐阴下坐,
可堪白日暗中降。
为郎我欲居三品,
得郡君当吏数双。
命驾幸无千里远,
袁州虽好莫多撞。
一人楼头万炬红,
三山两石立云中。
夜瞻北斗光如昼,
晓看南箕影浸空。
匠斧应怜穿密网,
庖厨未必胜粗工。
何当早堕樊笼底,
莫作金乌玉兔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