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角色(小说)
走出高中的校门,上山下乡是必经的环节。有门路的家长,要么安排子女当兵,要么以“是块文艺的料子”进当地剧团……老老实实下乡的欣尔,不报任何幻想,不经意间却得到老天眷顾,在众多知青中,被公社中学相中。她的沉稳,她的好学,她的不事张扬,得到校长首肯。
其实,学校需要的是一个美术老师,但考评组的一位政治老师提出建议,认为欣尔比同一个知青点能绘画,写得一手好字的女生更适合。以前,学校也选过一个知青到校当老师,可那个知青老师进校不久,就和一个有妇之夫谈起了恋爱,闹得学校不得安宁。谨慎起见,他们认为欣尔才是最佳人选。就这样,欣尔成了一名公社中学的老师。
分配教学的课程时,教务主任征求意见:“你想教什么课呢?”欣尔想了想,自己的数学一直比较好,教个初中数学应该能够胜任,自己最不擅长的是化学。她突然灵机一动,回答教务主任:“化学吧。”不是说教学相长嘛,她想通过讲授这门课,补一补这方面的短板。教务主任欣赏地望着她:“这可是谁都不愿意选的课程,小孟,你真是不一样。”
当讲到欣尔推掉了省城师范学院的保送时,向厅长一脸居高临下的表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为什么不把握住这个机会呢?否则,你就是正牌的大学生啊,后面的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欣尔看着一脸懵懂的向厅长,想着向厅长优越的家庭环境,事事都可以被保护,被安排,他哪里能够理解欣尔的战战兢兢。
欣尔不能释怀的是高中毕业前的一次招兵。当个女兵,当个文艺女兵,是多少女孩子的梦想。个子高挑,长相精致的欣尔,只要在人群中被多看几眼,都会得到关注。可“能够被教育好的子女”这个标签,让她对这样的机会望而生畏。入团都这么难,人人心向往之的女兵能落到自己名下吗?欣尔就根本没有见过着装的军官到同学中间挑选,最后去当兵的,是一个干部子女和一个农家出身的学生干部。
上大学,欣尔又何尝不想。父母讲到他们的大学生活时的那份满足,幸福,欣尔就会情不自禁地设想自己的大学生活。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校长把欣尔叫到办公室,高兴地告诉欣尔:“我们准备向县教育局争取一个指标,保送你上大学,怎么样?”
保送,这在当时可是稀缺资源,能够上大学也是欣尔梦寐以求的,她惊喜得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校长。可一瞬间,也就一瞬间,欣尔由惊喜到惶恐,再到沮丧,她蔫蔫地回答校长:“谢谢您的好意了,我过不了政审的,我还是去当个工人吧。”
现在看来,聚会的同学里,正儿八经上了大学的,都是家里有背景的,他们的共同点就是,父亲不是县长,就是局长,还有就是医院的院长。如果当时欣尔坚持保送上大学,最终还是会被政审掉,再一次受到心灵创伤,这是不言而喻的。
四
飞快的列车,呼啸而过,像要急速甩开一切羁绊。车内的平稳,让心慢慢沉淀,寻寻觅觅一个可以停靠的彼岸。欣尔和向厅长虽是同学,向厅长更像是飞快的列车。他保送上了大学后,分回到父亲任市长的家乡,在工业局里做一名技术员。他只要出一点成绩,就会得到普遍的夸奖:“你看,市长的儿子,一点都不仗势,踏踏实实,频传捷报。”领导发话了,附和的人就更多,他一路绿灯,科长,局长,直至调到省厅。
可向厅长也有委屈,而且这委屈还不小呢:“孟欣尔,你看看,那时的老师真是欺生,就我的这个头,演个什么不行?偏偏只让我演个团丁,连反派的主角都演不上,好歹演个南霸天也可以过过戏瘾啊。”
欣尔看看对面坐着的向厅长,额头已经布满皱纹,只是保养的好,纹路不深;他眼角耷拉着,也许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关键是相术上讲究的天阔地方,在他脸上好像没有出现,他的下巴有点短,让欣尔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且,老师的思维已经成了定势。《白毛女》,让我演家丁,《龙江颂》,让我演毫无辨识度的村民,一个正面角色都没给过我,郁闷死了。”向厅长有点认真地埋怨开了。
欣尔看着向厅长的脸,笑了。她想起自己在《龙江颂》里演江水英,嗓子音域的扩展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她对那段日子充满怀念。现在,向厅长有抱怨,欣尔很能理解,谁不想挑个好角色演演,谁不想演主角呢?更何况是在那个年代。
这次的四十二周年庆,欣尔担任主持和策划,她有意识的把向厅长也拉进了策划组。在表演的几个主要片段定下来后,欣尔提议:“要不,最后来几个串场的片段,让以前演反派的演演主角?”
大家望望向厅长,心领神会,积极促成:“欣尔的这个提议好,聚会嘛,图的就是一个乐。”
向厅长不露声色地笑笑:“就是好玩,好玩。”
《红》,《白》剧组的演员基本到齐了,《红》剧的几个经典片段演完后,《白》剧的经典继续上演。
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同学们互相观摩时,眼前的舞台形象仍是有点稚气,充满激情,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那张脸。十几岁的吴清华和五十多岁的吴清华,动作分毫不差。常青指路一场,吴清华足尖的力度,和右腿向后的高度,让人惊叹。
岁月磨不灭艺术的光芒,心底溢出的掌声,台上台下的人都仿佛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
经典演绎之后,接下来是演员大反串,吴清华B角和向厅长饰演的洪常青搭档。向厅长倒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可台下的“观众”,时不时地发出噗嗤一声,笑场一般。
欣尔看着向厅长,想着可能是工作原因吧,他的腰部总是向前倾,含胸,颔首;他的头发虽然油光锃亮,但头发下的五官,总让人想起什么,忍俊不禁。欣尔一直以为,艺术的选人和官场的选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看着向厅长的表演,这样的感觉得到进一步的验证。
向厅长还没有过瘾,随着主持人报幕:“下面请欣赏《白毛女》片断——喜儿大春相认,表演者……”台下的掌声和喝彩声像突然间的变天,雷鸣一般。
久居大山,已经白发满头的喜儿,破衣烂衫,大春来到山洞,寻找喜儿。昔日恋人相对,猜测,试探,歌声响起:“他好像是亲人,他好像是……他,他,他是……”大春两字还没唱出来,台下的同学笑岔了气,齐声欢呼:“他是向厅长。”
向厅长也顾不得舞剧不能说话的行规,随着音乐大步跨到喜儿跟前:“我是大春啊。”台下的同学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互相击掌,笑得你捶我打,笑得东倒西歪。向厅长更是哈哈大笑,牵着喜儿的手阔步向台下走去,那阵势仿佛在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五
热情释放后归于平静,加之疫情断断续续,两年后,聚会才又被提起。演小战士的闫妮和欣尔从小学一直同学到高中,彼此视对方为知已。
夏天的蝉鸣,让人享受伴奏一样进入午睡。欣尔眯糊了一觉刚醒,闫妮的电话打进来了:“欣尔,知道吗,向厅长几个在准备今年的聚会,说是不要低一届《红》、《白》剧组的人参加,打破前几次高中的角色定位,全部重新洗牌。”
欣尔不吭气,只是听闫妮讲。但欣尔分明感觉到,向厅长对高中扮演团丁的事情仍然耿耿于怀。欣尔就不明白了,那是历史啊,历史是成型的东西,岂是反串一下角色就能更改的?就像现在,你是厅长退休,拿着多于老百姓多得多的退休工资,同学们也不嫉妒啊。尽管你家庭为你铺垫了不少,搭建了好的平台,毕竟,你还是成功利用了这些条件,适应了社会发展,成为人生赢家,又何必因为高中时的一点不快而要强行更改呢?
本来,上次见到吴清华B角,因为低欣尔一届,两人没有什么交集。四十二周年庆时,看到她在几十年后,功夫如初,虽然没有重演吴清华和连长双人舞的经典片段,但正值风华正茂时,台上台下的默契配合,是一份多么难得的心有灵犀。后又在匆匆交谈中知道她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没有上成高中,欣尔很想再次聚会时,和她畅叙。
可向厅长居然完全改变了聚会的初衷,这让欣尔开始犹豫,这样的攀比的聚会还去不去?还有必要去吗?
向厅长要始终做个弄潮儿,要在哪里都成为聚焦的中心,即使不知道2/4,3/4,4/4的拍子怎么打,他也要指挥大家唱《娘子军连连歌》。虽然只是好玩,可是否照顾了大家的感受?闫妮还在念叨,欣尔已经思绪飘渺了。
生活和演戏是一回事吗?欣尔的回答是肯定的,否则怎么会有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说法呢?
流年似水,人生如戏,每个人都会在不经意间扮演自己的角色。
读友友文,也想起小时候看的那些样板戏和电影,想起那些纯真而贫穷的年代……